凌晨四点半,镜海市老火车站的站台还浸在靛蓝色的晨雾里,铁轨泛着冷硬的银灰色,像条沉默的金属河流。公羊黻裹紧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外套,将保温桶放在站台长椅上——桶里是刚熬好的小米粥,撒了把老伴生前最爱的枸杞。她弯腰擦拭长椅上的露水,指腹触到木板缝隙里嵌着的半张旧车票,票面上的字迹早已模糊,却仍能辨认出“镜海—故乡”的字样,像枚褪色的胎记,印在站台的时光里。
“黻姨,早啊。”穿橙色环卫服的王姐推着清洁车走来,扫帚划过地面发出“沙沙”声,惊飞了站台角落的几只麻雀。她将一个用塑料袋裹得严实的保温袋递给公羊黻,“刚熬的豆浆,加了糖,你胃不好,别总喝凉粥。”
公羊黻接过保温袋,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顺着血管蔓延到心口。“又麻烦你了,小王。”她低头解开塑料袋,豆浆的甜香混着晨雾里的煤烟味,让她想起三十年前的清晨——那时老伴还在,每天清晨都会牵着她的手,在站台买两杯热豆浆,看着第一班绿皮火车缓缓驶出,车轮与铁轨撞击的“哐当”声,像首永不重复的晨曲。
王姐蹲下身帮她整理堆在长椅旁的旧录音带,这些带子被公羊黻用红绳捆成一摞,标签上用圆珠笔写着不同的日期:“2018.3.12 老周第一次说‘想回家’”“2020.5.20 他哼《东方红》跑调了”“2022.1.1 他说‘等开春就去看咱闺女’”。最底下那盘带子的标签已经泛黄,边角卷成了波浪形,上面写着“1995.9.28 婚礼当天的站台广播”。
“今天‘思念广播’要播哪段啊?”王姐拿起那盘旧带子,指尖轻轻摩挲着标签,“上次播老周哼《东方红》,有个老爷子在站台哭了半天,说这是他当年参军时学的歌。”
公羊黻的手指顿了顿,目光落在站台尽头的信号灯上——那盏灯正从红色缓缓转为黄色,光晕在晨雾里晕成一团模糊的暖橙。“播2021年那场雪后的录音吧,”她声音轻得像晨雾,“那天他说,铁轨上的雪像咱老家的麦垛,想踩踩看有没有麦子的香气。”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站台入口传来,打破了晨雾的宁静。穿藏青色工装的年轻列车员小陈跑过来,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他手里攥着个黑色的录音笔,笔身还沾着些泥土,像是刚从什么地方挖出来的。“黻姨!您快听听这个!”小陈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连呼吸都有些急促,“昨天整理老调度室的杂物,在墙角的砖缝里发现的,里面的声音……您肯定熟悉!”
公羊黻的心猛地一跳,她放下保温桶,颤抖着接过录音笔。指尖触到笔身的冰凉,突然想起老伴当年用的那支钢笔——也是这样的黑色,笔帽上刻着小小的“周”字。她按下播放键,电流声“滋滋”响了几秒后,一个浑厚的男声从笔里传出,带着些许沙哑,却透着熟悉的温和:
“各位旅客朋友们,早上好。这里是镜海市老火车站,现在为您播报列车晚点通知:由镜海开往故乡的K458次列车,因线路积雪,预计晚点两小时。请各位旅客在候车室耐心等候,注意保暖……另外,特别想对我家小黻说一句:我在站台的长椅上放了个热水袋,你别总坐着,多站起来走走,别冻着腿。等列车到站,咱们就去吃巷口那家的猪肉白菜馅饺子,你说过,那家的饺子里有老家的味道……”
录音笔里的声音突然中断,只剩下“沙沙”的电流声,像雪粒打在车窗上的声响。公羊黻的眼泪“啪嗒”一声落在录音笔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她抬起头,望着空旷的站台,仿佛又看到老伴穿着藏青色的列车员制服,站在信号灯下朝她挥手,白汽从他嘴里呵出,像朵转瞬即逝的云。
“这是……周叔的声音?”王姐凑过来,眼睛里也泛起了红,“他当年就是这样,每次列车晚点,都会在广播里给您留句话,全火车站的人都知道,K458次列车的晚点通知里,藏着周叔的私房话。”
小陈擦了擦眼角,说:“我问过调度室的老吴叔,他说这录音笔是周叔2021年那场雪后藏起来的,说怕以后忘了怎么跟您说‘早安’,想留个念想。后来他生病住院,就再也没回来取……”
公羊黻紧紧攥着录音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走到站台边缘,望着延伸向远方的铁轨,晨雾渐渐散去,第一缕阳光从东方的天际线射出来,给铁轨镀上了一层金边。她按下录音笔的重播键,老伴的声音再次在站台上回荡,与远处传来的火车鸣笛声交织在一起,像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女人牵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从站台入口走了进来。女人的肚子微微隆起,显然是位孕妇,她手里拿着个红色的保温杯,小男孩则攥着个黄色的玩具火车,嘴里念念有词地模仿着火车鸣笛的声音。
“妈妈,这里就是爷爷工作过的地方吗?”小男孩抬起头,圆圆的眼睛像两颗浸在阳光里的黑葡萄,“为什么铁轨是银色的呀?像不像爷爷故事里的银河?”
女人蹲下身,温柔地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声音里带着些许哽咽:“对呀,这里就是爷爷工作的地方。铁轨之所以是银色的,是因为爷爷把对我们的思念,都镀在了上面,这样无论我们走多远,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公羊黻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身体猛地一僵。她缓缓转过身,看到女人抬起头,露出了一张与她老伴有几分相似的眉眼——那是她的侄孙媳妇,林晚。三年前,老伴去世后,林晚就带着儿子去了南方,这次回来,是为了给即将出生的孩子办理户口。
“黻姨……”林晚看到公羊黻,眼睛瞬间红了,她牵着小男孩走过来,“我们……我们想来听听您的‘思念广播’,孩子总说,想听听太爷爷的声音。”
小男孩挣脱林晚的手,跑到公羊黻面前,仰起头说:“太奶奶,妈妈说太爷爷的声音像火车一样,暖暖的。我能听听吗?我想知道,太爷爷是不是也会像故事里的火车司机一样,说‘下一站,家’?”
公羊黻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小男孩的头,指腹触到他柔软的头发,像摸到了年轻时的老伴。她把录音笔递给小男孩,说:“听吧,这是太爷爷留给我们的礼物,里面藏着他最想对我们说的话。”
小男孩接过录音笔,小心翼翼地按下播放键。老伴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站台上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只有那浑厚的男声,伴着晨雾里的阳光,在铁轨上方轻轻流淌。林晚靠在长椅上,手轻轻放在隆起的肚子上,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保温杯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妈妈,太爷爷说的饺子,是什么味道呀?”小男孩听完录音,抬起头问林晚,“是不是像奶奶做的红糖馒头一样甜?”
林晚笑着擦了擦眼泪,说:“比红糖馒头还甜,因为里面藏着太爷爷对太奶奶的爱。等你弟弟或妹妹出生了,我们就一起去吃巷口那家的饺子,好不好?”
就在这时,站台的广播突然响了起来,不是平时的列车通知,而是公羊黻提前录好的“思念广播”——老伴2021年那场雪后的声音,通过广播喇叭,传遍了整个火车站。候车室里的旅客纷纷探出头来,有人拿出手机录音,有人靠在窗边静静聆听,还有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拄着拐杖走到站台,望着铁轨的方向,眼眶通红。
“这声音……”老人颤抖着说,“这是老周的声音啊!当年我在这火车站当搬运工,每次晚点,他都会在广播里说几句话,让我们这些在外打工的人,心里暖暖的。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能再听到他的声音……”
老人的话引起了周围旅客的共鸣,有人说:“我当年就是听了周师傅的广播,才决定回家乡创业的,现在孩子都上小学了。”还有人说:“周师傅是个好人,有次我钱包丢了,他帮我找了整整一天,还请我吃了碗热面条。”
公羊黻看着眼前的场景,突然觉得,老伴从未离开过。他的声音,像一粒种子,在无数人的心里发了芽,长成了参天大树。她走到广播室门口,轻轻推开虚掩的门——里面的设备还是老样子,掉漆的麦克风,泛黄的调音台,还有贴在墙上的老照片,照片里的老伴穿着列车员制服,笑得露出了两颗小虎牙。
她坐在调音台前,拿起麦克风,清了清嗓子。晨雾已经完全散去,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的脸上,像老伴温暖的手掌。“各位旅客朋友们,”她的声音通过广播传遍了整个火车站,带着些许颤抖,却透着坚定,“今天的‘思念广播’,除了老周的录音,我还想给大家讲个故事。”
“三十年前,我和老周在这个站台相遇。那天他值夜班,我因为赶不上末班车,在站台哭了起来。他递给我一杯热豆浆,说‘姑娘,别着急,火车会来的,家也会到的’。后来,我们就结婚了,他在这个站台工作了一辈子,送了无数人回家,却在三年前,永远地离开了我。”
“他走后,我每天都会来这个站台,播放他的录音,不是为了怀念,而是为了告诉大家,无论走多远,都别忘了回家的路。因为总有一个人,在站台等你,在广播里念你的名字,在心里,永远为你留着一个位置。”
“现在,我想对老周说句话:老周,你看,你的声音还在,你的爱还在。我们的侄孙媳妇带着孩子回来了,肚子里还怀着我们的重孙。等孩子出生了,我会告诉他,他的太爷爷,是个了不起的列车员,他把一生,都献给了这个站台,献给了回家的路。”
公羊黻说完,放下麦克风。广播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传来的火车鸣笛声,和远处传来的旅客们的掌声。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到林晚牵着小男孩,站在站台的阳光下朝她挥手,小男孩手里拿着那个黄色的玩具火车,正对着广播室的方向,模仿着火车鸣笛的声音。
就在这时,小陈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个信封,脸上带着激动的表情:“黻姨!这是刚才一个旅客交给我的,说要转交给您!”
公羊黻接过信封,信封是牛皮纸做的,上面没有署名,只有一行娟秀的字迹:“致思念广播的守护者”。她拆开信封,里面是张泛黄的信纸,上面写着:
“尊敬的公羊阿姨:
您好!我是一名列车员,已经在这条线路上工作了五年。每次值乘K458次列车,经过镜海市老火车站时,我都会想起您的‘思念广播’。三年前,我因为失恋,在列车上哭了一路,是您的广播,让我想起了远在老家的父母,想起了他们在站台等我回家的样子。
现在,我已经结婚了,丈夫也是一名列车员。我们约定,以后每次经过镜海市老火车站,都会在广播里说一句‘回家的路,我们一起走’。
另外,我想告诉您一个秘密:其实,周叔叔当年藏在调度室的录音笔,不止这一支。老调度室的墙缝里,还有很多他当年录的广播稿,都是他怕以后忘了怎么跟您说‘我爱你’,特意留的。我已经把这些录音笔都找出来了,放在了广播室的抽屉里,希望这些声音,能陪您走过以后的日子。
最后,祝您和您的家人,永远平安喜乐。
一个被您的广播温暖过的列车员
2024年5月20日”
公羊黻拿着信纸,眼泪再次滑落。她走到广播室的抽屉前,轻轻拉开——里面果然放着十几支黑色的录音笔,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像一队沉默的士兵,守护着藏在时光里的思念。她拿起一支录音笔,按下播放键,老伴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他说的是:
“小黻,今天是我们结婚二十周年的纪念日,我在站台的花坛里种了株月季,是你最喜欢的粉色。等它开花了,我就摘一朵给你别在头发上,就像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一样……”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录音笔上,反射出细碎的光斑。公羊黻靠在调音台前,听着老伴的声音,嘴角渐渐露出了笑容。她知道,以后的每一天,这个站台的“思念广播”,都不会停。因为那些藏在录音笔里的声音,那些浸在时光里的爱,会像铁轨一样,延伸向远方,永远陪着那些走在回家路上的人。
站台的长椅上,王姐将保温桶里的小米粥倒进碗里,撒上枸杞。林晚牵着小男孩,坐在长椅上,小男孩手里拿着玩具火车,正对着铁轨的方向,模仿着火车进站的声音。远处,第一班绿皮火车缓缓驶来,车轮与铁轨撞击的“哐当”声,像首永不重复的晨曲,与广播里老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在镜海市的晨光里,轻轻回荡。
绿皮火车的“哐当”声越来越近,车窗里映出一张张带着倦意却又充满期待的脸。小陈快步迎了上去,熟练地引导着旅客下车,他的动作间,竟有几分当年老周的影子。公羊黻站在广播室窗前,看着这一幕,手里的录音笔还在循环播放着老伴的声音,那声音混着火车进站的声响,成了晨光里最动人的旋律。
王姐端着一碗小米粥走了过来,小心地递到公羊黻手里:“黻姨,趁热喝口粥吧,身子暖和了,心里也亮堂。”公羊黻接过粥碗,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底,她低头看着碗里颗颗饱满的小米和鲜红的枸杞,突然想起老伴生前总说,小米粥养人,就像日子,细水长流才最踏实。
这时,那个拄着拐杖的白发老人慢慢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是年轻时的他和穿着列车员制服的老周,两人勾着肩,笑得格外灿烂。“黻姨,您还记得这张照片不?”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这是三十年前,我要回老家结婚,老周在站台上给我拍的,他还说,以后每年我回来,都在这同一个地方拍张照,可惜啊,后来我搬去了外地,就再也没机会了。”
公羊黻看着照片,眼眶又湿了,她点点头:“记得,怎么不记得,那天你穿了件蓝色的中山装,手里拎着个大红色的行李箱,老周还跟你开玩笑,说你娶了媳妇就忘了这站台的老伙计。”老人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眼泪却顺着脸颊滑落:“是啊,他就是这样的人,心里装着我们这些旅客,比装着自己还多。”
林晚牵着小男孩走了过来,小男孩手里拿着那个黄色的玩具火车,跑到白发老人面前,仰着头问:“爷爷,你认识太爷爷吗?太爷爷的声音可好听了,就像火车一样,暖暖的。”老人蹲下身,温柔地摸了摸小男孩的头:“认识啊,你太爷爷是个好人,当年我在这火车站遇到难处,都是他帮我的。以后啊,你也要像你太爷爷一样,做个能温暖别人的人。”小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拿着玩具火车跑到铁轨边,模仿着火车行驶的声音,欢快的笑声在站台上回荡。
公羊黻走到广播室的抽屉前,再次拉开抽屉,看着里面整齐排列的录音笔,她拿起一支,按下播放键,里面传来老伴熟悉的声音:“小黻,今天我在站台看到一个小姑娘,跟你年轻时一样,扎着两个小辫子,手里拿着个布娃娃,在等她的爸爸妈妈。我想起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怯生生的,像只小麻雀。”
她又拿起另一支,这次,老伴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疲惫,却依旧温和:“小黻,今天列车晚点了三个小时,好多旅客都着急了,我在广播里跟他们说了好多话,安抚他们的情绪。等忙完了,我才发现,自己忘了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不过没关系,只要能让大家平安回家,我就开心。”
一支支录音笔,记录着老伴的日常,记录着他对这个站台的热爱,也记录着他对她的深情。公羊黻突然觉得,这些录音笔就像一个个时光宝盒,里面装着她和老伴最珍贵的回忆,也装着无数人关于回家的温暖故事。
阳光渐渐升高,洒在整个站台上,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公羊黻走到调音台前,再次拿起麦克风,她的声音通过广播传遍了整个火车站,清晰而坚定:“各位旅客朋友们,今天的‘思念广播’还没结束,接下来,我要播放的是老周藏在调度室里的另一段录音,这段录音,是他在我们结婚二十五周年那天录的。”
随着她按下播放键,老伴浑厚的声音再次响起:“小黻,二十五周年快乐。这二十五年,谢谢你陪在我身边,陪我在这个站台送走了一批又一批旅客,也迎来了一次又一次相聚。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娶了你,最遗憾的事,就是不能陪你走完剩下的路。不过没关系,我会把我的爱,我的声音,留在这个站台,留在你身边,永远陪着你。”
广播里的声音落下,站台上一片寂静,紧接着,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有旅客拿出手机,记录下这温暖的瞬间;有情侣紧紧握住彼此的手,眼中满是感动;还有孩子拉着父母的衣角,问着关于爱与思念的问题。
公羊黻放下麦克风,走到窗边,看着站台上的人们,看着延伸向远方的铁轨,她知道,这个站台的“思念广播”,会一直继续下去。因为这里不仅有她和老伴的回忆,还有无数人的牵挂与期盼,这些情感,会像铁轨一样,永远延伸,永远温暖着那些走在回家路上的人。
远处,又一列火车鸣着笛,缓缓驶向站台,车轮与铁轨撞击的“哐当”声,再次响起,与广播里老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成了镜海市老火车站最动人的风景,也成了时光里最温暖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