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空调的微风带着一丝凉意，与窗外那片沸腾后的余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陆远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将那场盛大仪式的喧嚣与光影，都隔绝在眼皮之外。
手机的震动，像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打破了这份短暂的宁静。
屏幕上跳动的“林海”二字，让陆远眼中的平静泛起一丝涟漪。他没有丝毫意外，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个电话。
“喂，林省长。”陆远的声音谦恭而平稳，听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就像面对一位日常汇报工作的普通上级。
“陆远同志啊！”电话那头，林海的笑声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刻意放大的爽朗和热情，与不久前在省委常委会上那种公事公办、带着审视的语调，判若两人。“祝贺你啊！今天这场仗，打得漂亮！真是给咱们全省，都挣足了面子！”
这顶高帽子扣下来，又大又体面。
陆远笑了笑，身体坐直了一些，语气却愈发谦逊：“林省长您过奖了。科学岛项目能顺利启动，离不开省委省政府的坚强领导和高瞻远瞩。我们星海市，只是做了些具体的执行工作。”
他轻描淡写地将功劳推了回去，像一个练习了千百遍的太极推手，圆润自如。
“哎，话不能这么说嘛！”林海的语调拔高了一些，似乎对陆远的“客气”不太满意，“我可都听说了，全球顶尖大学的邮件，都快把你们市委的邮箱给挤爆了！这个‘虹吸效应’，不得了啊！这说明什么？说明你陆远同志，不仅有魄力，更有眼光！当初在常委会上，我还觉得这个项目步子太大，现在看来，是我思想保守了，要向你学习啊！”
林海坦然地做起了“自我批评”，姿态放得极低，仿佛一个真心为下属成绩感到高兴的长辈。
但陆远知道，政治人物的“自我批评”，往往是进攻的序曲。当他们开始承认自己的“错误”时，通常意味着他们准备来摘取“正确”的果实了。
“林省长您太谦虚了。”陆远不接这个话茬，依旧打着太极，“当初您的提醒，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正是因为您的审慎，我们才把方案做得更细，把可能遇到的风险考虑得更周全。您这是在为我们掌舵，为我们压舱啊。”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肯定了林海的“功劳”，又不动声色地将他当初的质疑，定义为一种“爱护”和“指导”。
电话那头的林海，明显顿了一下。
他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所有的热情和铺垫，都被对方轻飘飘地化解了。这个陆远，比他想象的还要难缠。就像一条滑不溜手的泥鳅，你根本抓不住他的实体。
短暂的沉默后，林海的笑声再次响起，只是这次，笑声里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意味。
“陆远同志，项目启动只是第一步，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啊！后续的建设，涉及到的部门协调、资源调配，那才是重头戏。这么大的一个盘子，光靠你们星海市一家，担子太重了！”
来了。
陆远心想，正戏终于开场了。
“省委省政府，是你们最坚强的后盾！”林海的声音变得铿锵有力，“这个项目，不只是你们星海市的项目，更是我们全省的头号工程！我这个当省长的，不能只在后面给你们鼓掌，也要到一线去，给你们当好后勤部长，解决实际问题嘛！”
“所以，我有个想法。”林海图穷匕见，“省政府这边，准备牵头成立一个‘星海科学岛项目省级协调领导小组’，统筹全省的力量，为项目保驾护航。你看怎么样？”
陆远握着手机，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嘴角勾起一个无人察觉的弧度。
他当然不能说不怎么样。
“这是好事啊！”陆远的声音里，适时地流露出一丝“惊喜”和“感激”，“有省里牵头，我们就更有底气了！我代表星海市委市政府，代表全市人民，感谢林省长对我们的大力支持！”
“哈哈，这就对了嘛！”林海似乎很满意陆远的“识大体”，“那这个小组的规格要高，要能说了算。我的初步想法是，我亲自来担任这个组长，省里的几位副省长担任副组长。你陆远同志，作为项目所在地的主要负责同志，自然也是核心成员，你看，让你担任常务副组长，具体负责日常工作，怎么样？”
组长，常务副组长。
一词之差，天壤之别。
这意味着，科学岛这个由陆远一手催生的项目，在名义上的最高指挥权，将从星海市，转移到省政府，转移到林海的手中。
“一切听从省里的安排。”陆远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任何异样，充满了对组织的绝对服从。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林海的目的达到，心情大好，“具体方案，我让省政府办公厅尽快拿出来，到时候我们再碰。你先忙，我就不打扰你了。”
电话挂断。
车厢内恢复了寂静。
前排开车的司机和秘书小钱，从后视镜里偷偷观察着陆远的表情，却只看到一张平静如水的脸。他们刚才将电话内容听了个大概，心里都有些憋闷。这林省长，变脸也太快了，当初百般阻挠，现在看项目火了，就想来摘桃子，还直接抢了总指挥的位置。
“书记……”小钱犹豫着开口，想说点什么。
“锦上添花的人，总比雪中送炭的多。”陆远淡淡地开口，仿佛在说一句与自己无关的谚语，“这是人之常情，也是官场常态。”
小钱不忿道：“可这也太……他这是明抢啊！”
陆远睁开眼，目光清澈，哪里有半分被人“抢功”的恼怒。
“他要来，是好事。”
“啊？”小钱愣住了。
“科学岛的盘子太大，光靠星海市的财政和行政资源，硬撑下去，会把整个城市拖垮。”陆远耐心地解释道，“林海想当这个组长，就意味着他必须动用省一级的资源来为这个项目服务。土地指标、专项资金、各厅局的行政审批绿灯……这些东西，我去要是‘求’，他来要是‘调配’。一字之差，效率和力度，完全不同。”
“他想借科学岛的政绩，为自己的履历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而我，需要他背后的资源，来把这幅画真正画出来。我们各取所需。”
小钱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比大学里最难的数学题还要复杂。他只明白了一点，自己的这位书记，似乎一点亏都没吃，反而还乐见其成。
“那……那指挥权怎么办？”小钱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他当了组长，以后项目的事，岂不是他说了算？”
陆远笑了，他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看向窗外，轻声说了一句：“你见过哪个船长，会让一个刚上船的乘客，来决定航线的？”
……
与此同时，省政府大楼，省长办公室。
林海放下电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脸上露出了运筹帷幄的笑容。
虽然过程有些波折，但结果还算顺利。陆远很“上道”，没有表现出任何抵触情绪。
省政府秘书长敲门进来，将一份文件轻轻放在桌上。
“省长，您要的关于成立‘星海科学岛项目省级协调领导小组’的方案初稿，已经拟好了。”
林海拿过方案，满意地点了点头。方案的第一行，赫然写着：
组长：林海（省委副书记、省长）
常务副组-长：陆远（省委常委、星海市市委书记）
他用手指在“组长”两个字上，轻轻敲了敲。
科学岛这艘船，太大了，也太耀眼了。他之前判断失误，没能成为第一个登船的人。但现在，他要成为这艘船的船长。
他相信，只要自己坐镇指挥，凭借省政府的强大资源和他的政治手腕，很快就能将这个项目的主导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至于陆远，一个有冲劲、有能力的年轻人，放在常务副组长的位置上，当一个冲锋陷阵的“大副”，是再合适不过了。
“把这份方案，立刻发给省委办公厅和星海市委。”林海吩咐道，“另外，通知电视台，我要尽快安排一次对科学岛项目的专题调研。声势，要搞得大一点。”
秘书长点头离去。
办公室里，林海靠在宽大的座椅上，心情愉悦。他仿佛已经看到，在不久的将来，自己站在科学岛落成典礼的主席台上，作为项目的最高领导，向全世界宣布这个伟大工程的诞生。
而就在他畅想未来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京城号码。
林海皱了皱眉，接了起来。
“喂，哪位？”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而威严的男中音，那声音他很熟悉，是中央一位他需要仰望的大佬的秘书。
“林省长吗？首长让我问一句话。”
林海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身体绷得笔直，恭敬地说道：“您请讲，我听着。”
电话那头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地问道：“星海的科学岛项目，中央很关注。听说省里要成立领导小组？”
“是的是的，我们省里非常重视，我准备亲自……”
“首长的意思是，”对方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平淡却带着千钧之力，“专业的事，要让专业的人去干。谁催生的，谁负责。不要让外行去指挥内行，不要让行政命令，干扰了科学规律。”
林海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