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晨与郭孝交换了一个眼神。
郭孝微微颔首,示意李晨尽管去谈。
李晨身体微微前倾,看着镇定自若的陈平,缓缓开口:“划定疆界?可以。但不知燕王打算,以何处为界?”
陈平从袖中取出一卷小巧的舆图,双手呈上:“我王提议,以现有实际控制线为基础,风陵渡归贵方,其北三十里黑石峪归我方,以此为界,互不侵犯……”
李晨看都没看那舆图,直接打断:“使者可能没听清。本官说的是——河套,我要定了。”
帐内空气骤然一凝。
陈平捧着舆图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镇定如同冰面般出现裂痕。
这位燕王麾下以机变着称的谋士,显然没料到李晨会如此直接、如此强硬,甚至……如此“不讲道理”。
“布政使……”陈平勉强维持着礼仪,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发紧,“您……您这是在说笑?河套三郡,地域广袤,历来多方势力交错。我王念及生灵涂炭,愿与贵方划界而治,已是极大诚意。您方才所言……莫不是误会在下的意思?”
李晨身体向后靠回椅背,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目光平静地看着陈平,那平静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本官没有说笑,也没有误会。河套,我要定了。不仅河套,为表燕王此番希望停战的诚意,燕州南境,飞狐陉、居庸关两处关隘,也需让出,交由我军驻防。”
“什么?!”陈平失声,捧着舆图的手都抖了一下,舆图卷轴险些掉落。
飞狐陉、居庸关!
那可是燕州南下中原、西进河套的两处咽喉要道!
让出这两处,等于将燕州南大门钥匙拱手让人!
一直安静品茶的郭孝,此时也抬起眼皮,瞥了李晨一眼。
郭孝脸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却暗自嘀咕:“主公这漫天要价的本领,倒是学得快。不过……火候还差些。若换我来开口,燕王最少得割让蔚州、朔州两个州的地盘,才算初步诚意。谈判嘛,就得先吓得对方魂飞魄散,后面才好慢慢谈。”
陈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舆图缓缓放在身旁的矮几上,沉声道:
“李布政使,您这条件,未免太过苛刻,毫无诚意可言!河套暂且不论,飞狐陉、居庸关乃我燕州门户,绝无可能相让!我王遣平前来,是为息兵止戈,非为丧权辱土!”
“息兵止戈?”
李晨还没说话,坐在一旁的郭孝却轻笑一声,放下了茶盏。
那笑声不大,却让陈平心头一跳。
郭孝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悠然开口:“陈先生,我家主公提出的条件,是否苛刻,是否毫无诚意,这得看……站在什么位置,手握什么筹码。”
郭孝抬眼,目光落在陈平脸上,那目光平淡,却仿佛能洞穿人心:“陈先生来之前,可知西凉战事,已尘埃落定?”
陈平眉头微皱:“略有耳闻。听闻宇文卓退兵,董琥……败亡。”
陈平的消息显然还不够快,或者说,燕王方面对西凉的关注,此刻已被河套僵局牵扯了大部分精力。
郭孝点点头:“不是败亡,是董琥自刎于阵前,临终下令,西凉兵马尽归其三弟董璋节制。西凉,如今已实质一统。而西凉三王子董璋,与我潜龙,乃是血盟兄弟,签有攻守互助之约。”
陈平脸色微变。
西凉统一,且与潜龙同盟?
这消息若是属实,北方局势将大变!
郭孝不给陈平消化时间,继续道:“陈先生来时,可曾留意西面方向?若我军斥候探查无误,西凉大将楚怀城,已亲率一万西凉铁骑东出金城,不日即可抵达河套西缘。届时,燕王在河套的军队,将面临我潜龙主力自南、西凉铁骑自西的夹击之势。”
楚怀城!一万西凉铁骑!陈平呼吸一窒。
燕王在河套总共才四万兵马,与铁弓部缠斗十余日,损耗不小,若再被西凉生力军侧击……
郭孝仿佛没看到陈平难看的脸色,又慢悠悠地补上一句:“还有北面。陈先生可知,草原红河谷那边,近来战况如何?”
陈平心头猛地一沉。
红河谷!胡彪!
郭孝笑了笑:“贵方花重金请动的那位灰狼部落驸马胡彪,前些日子确实闹得挺欢。不过嘛……我潜龙红衣营主将阎媚将军,已亲自率部反击。三日之内,连破胡彪联合之黑羊、白鹿等三部联军,阵斩黑羊部首,俘获无算。胡彪所部如今已缩回老巢,惶惶不可终日,前日还派使者至我红河谷据点,言辞闪烁,似有……重新谈谈的意思。”
“轰——”
陈平只觉得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响。
胡彪败了?还被红衣营打怕了,想重新谈?
那燕王后方最大的牵制力量,不仅没了,还可能反过来成为隐患?!
“所以陈先生,您看,这谈判的筹码,是不是该重新掂量掂量?西凉已是我同盟,铁骑将至;北面胡彪这个‘盟友’靠不住,随时可能反噬;而我潜龙主力,已汇合蜀地援军,兵锋正盛。燕王若真想‘息兵止戈’……割让两处关隘,换得主力安然撤回燕州,避免陷入三面合围、全军覆没之危,这买卖……”
郭孝顿了顿,抬眼看向面无人色的陈平,吐出最后几个字:“……究竟是谁更没诚意?”
帐内死寂。
炭火噼啪声格外清晰。
陈平站在原地,背脊发凉,额角已渗出细密冷汗。
来之前,燕王慕容垂和他都估算过潜龙可能的态度,也预想过对方会借机索要好处。
但慕容垂和陈平认为,潜龙面临宇文卓威胁,西凉未定,李晨亲率援军北上已是极限,应该不愿意在河套与燕军死磕,大概率会见好就收,同意划界。
可眼前这局面……完全颠覆了预想!
李晨强硬得不像一方诸侯,倒像个山大王,开口就要河套全境加两个关键关隘!
更可怕的是,郭孝轻描淡写抛出的几个消息——西凉统一并同盟、西凉铁骑东进、胡彪战败退缩——每一个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燕王原本的计划和底气上!
若郭孝所言非虚……燕王在河套的大军,真的已陷入极端危险的境地!
西、南有强敌,北有隐患,东面归路虽在己手,但若战局崩溃,归路也可能变成溃逃之路!
陈平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声音干涩:“郭先生所言……可有凭据?西凉之事,或有可能。但楚怀城出兵,胡彪战败……事关重大,岂能空口无凭?”
李晨这时开口了:“陈先生若不信,可在我营中暂住两日。两日之内,西凉军先锋哨骑必至。至于胡彪那边……”
李晨从案几上拿起一份刚刚送达、还带着汗渍和尘土气息的军报,随手扔到陈平脚边。
“红衣营最新战报,陈先生可以看看。上面有缴获的胡彪部图腾旗帜描述,还有几个被俘小头目的口供画押。对了,胡彪派来的使者,此刻应该还在红河谷等回信。陈先生若想见见,本官可以安排快马送你去问问,他到底还想要燕王多少金银,才肯‘继续’帮燕王牵制红衣营。”
陈平低头,看着脚边那份摊开的军报,上面潦草却清晰的字迹,以及那鲜红的指印(画押),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发痛。
不必细看,那份量,那细节,做不了假。
最后一丝侥幸,也被碾得粉碎。
陈平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
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颓然与沉重。
陈平缓缓弯下腰,拾起那份军报,双手捧着,躬身递还给亲兵,动作有些僵硬。
“李布政使,郭先生……”
陈平的声音沙哑,带着一股无力感,“贵方条件……实在……实在超出在下权限,更远超我王底线。平……无法做主。”
“那就回去,问你家燕王。”
“本官的条件,不会变。河套全境,飞狐陉、居庸关。燕王答应,双方即刻罢兵,签署和约,我军可保证燕王大军安全东撤。燕王不答应……”
“那就在战场上见真章。看看是我潜龙与西凉联军的刀快,还是燕王的脖子硬。也看看,那位胡彪驸马,是继续当缩头乌龟,还是……趁机南下,捞一把燕州的好处。”
陈平身体微微一晃,脸色苍白如纸。
郭孝最后那句话,才是最狠的诛心之论!
胡彪那种贪婪无度的草原枭雄,若见燕王主力被困河套,战事不利,会不会趁机南下劫掠燕州边境?
甚至……与潜龙暗通款曲?
以胡彪的品性,太有可能了!
“在下……明白了。”
陈平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稳住身形,对着李晨和郭孝分别一揖,“布政使的条件,平会一字不漏,带回蓟城,面呈我王。只是……如此苛刻条件,我王恐怕……难以接受。届时战端重启,生灵涂炭,恐非双方之福。还望布政使……三思。”
“本官思得很清楚。”
李晨挥手,“送陈先生出营。替本官转告燕王,他只有三天时间考虑。三天之后,若没有明确答复,我军便当燕王选择了继续开战。届时,一切后果,由燕王自负。”
亲兵上前,对陈平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平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再次躬身一礼,带着两名同样面如土色的随从,步履沉重地转身出帐。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声。
帐内,郭孝重新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主公方才,气势十足。那陈平,来时镇定,走时魂飞魄散。这番诛心之论下去,慕容垂怕是要好几晚睡不着觉了。”
李晨也放松下来,揉了揉眉心:“奉孝补充的那几句,才是关键。西凉铁骑、胡彪败退,句句打在慕容垂的痛处和恐惧点上。不过……楚怀城真的已经出兵了?”
郭孝狡黠一笑:“出兵是真的,但‘一万铁骑’和‘不日即至’,稍微夸张了那么一点点。楚怀城确实在整军,但出兵规模和速度,还得看西凉内部整合情况,以及……我们与董璋的后续谈判进度。不过,用来吓唬燕王使者,足够了。”
“奉孝啊奉孝……你这虚虚实实,真是玩得炉火纯青。”
“主公,谈判便是如此。漫天要价,震慑敌胆,摧毁对方心理防线。我们手握西凉同盟、红河谷胜局、以及我军主力集结的实利,本就占尽优势。此时不把价码开到极限,更待何时?即便最后慕容垂拼命砍价,我们让出飞狐陉、居庸关中的一处,或者在其他边贸条款上让步,最终拿下河套全境,也是大胜。”
“接下来,就看慕容垂如何选择了。是咬牙死战,还是忍痛割肉。”
“慕容垂是聪明人。聪明人,通常懂得计算利害得失。面对几乎必败之局,割让两处关隘虽然肉痛,但总比损兵折将、动摇根基,甚至引来胡彪那条恶狼觊觎要强。平心而论,我若是慕容垂……”
郭孝手指在地图上燕州位置点了点:“我会答应。然后,撤兵回燕州,紧闭门户,舔舐伤口,同时……死死记住今日之辱,暗中积蓄力量,等待将来报复的时机。”
“那就让他记着。潜龙,不怕任何人记恨。只要他将来,还有那个能力和胆子来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