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蜂鸣消失了，刺目的红光熄灭了，连同少年那破碎的、压抑的呼吸声，都被隔绝在了另一个时空之外。
回归的过程，与来时并无不同。依旧是那无声无光、连自身存在感都被剥夺的虚无，是原子级别的拆解与重组，是意识被短暂抽离又猛地塞回躯壳的眩晕。
当脚底传来熟悉的、略带弹性的金属触感时，肖雯雯睁开了眼睛。
公元3050年。时空管理局，第七医疗援助中心，回归舱室。
视野里是一片纯净的、毫无杂质的银白色。流线型的墙壁散发着柔和的光晕，空气里是经过严格配比的、恒温恒湿的、带着淡淡臭氧味的“标准气息”。绝对的安静，只有她自己均匀到近乎机械的呼吸声，以及回归舱系统运行发出的、低不可闻的嗡鸣。
与公元800年那个充满泥土腥气、草木腐烂味、炊烟火炕味，以及各种生命体气息的、嘈杂而鲜活的世界，判若云泥。
“执行员肖雯雯，编号 t-809-m742，欢迎回归。”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在舱室内响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生命体征扫描通过。时空坐标确认。开始进行任务物品交接及消毒程序。”
舱壁滑开，数条灵活的机械臂探出，精准地取走了她臂弯里那个已经解除拟态、恢复银白色流线型本体的医疗箱，以及她手腕上的便携式时空定位器。
纳米防护服开始自动剥离，如同褪下一层液态的皮肤，露出底下她原本穿着的、时空管理局标准的银灰色制服。冰冷的空气接触到真实的皮肤，带来一阵微小的颤栗。
她迈步走出回归舱，脚步稳定，身形笔直。面前的全息投影屏幕自动亮起，呈现出任务结算界面。
“任务编号 t-809-m742 ‘基础医疗介入及观察’ 已完结。”
“主要任务目标：‘刘王氏’存活确认，状态稳定。完成度：100%。”
“次级任务目标：时代医疗状况观察记录完整，特定病原体样本采集完毕。关联原住民‘刘平’基础医疗知识及技能传授完成度：优秀。”
“任务期间未检测到重大时空扰动（已屏蔽相关异常警报日志）。综合评价：A。”
一行行数据流利地滚动，冰冷的文字和评级，将她在那片古老土地上度过的数月时光，浓缩为几行简洁的代码和分数。
非常成功。无可指责。
她抬起眼，目光掠过结算界面，落在回归舱对面那光洁如镜的银白色墙壁上。墙壁清晰地倒映出她的身影——一丝不苟的银灰色制服，梳理得整整齐齐的短发，平静无波的面容，一双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
一个标准的、高效的时空管理局执行员。
她尝试调动面部肌肉，做出一个类似于“如释重负”或者“任务完成后的轻松”的表情，这是许多执行员回归后的常见反应。但反馈回来的，只是一种肌肉牵动的、略显僵硬的怪异感。她放弃了。
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一幅画面：破败的土地庙，跳跃的油灯火光，少年捧着野果，脸上带着腼腆而期待的笑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情感模块监测到非任务相关记忆数据活跃。建议进行例行清理维护。” 生物芯片传来提示。
肖雯雯没有回应。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墙壁上那个冰冷的倒影。
原来，那就是“不舍”吗？那就是“悲伤”吗？
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制服的领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公元800年冬夜的寒意，和……少年泪水滚烫的触感。
“执行员肖雯雯，请前往简报室进行任务述职。” 电子音再次响起。
她收回手，敛去眼中所有不该存在的微澜，重新变回那个绝对理性的时空管理员。转身，迈步，走向简报室的方向。银灰色的身影融入同样银灰色的廊道，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有规律地回响，孤独而坚定。
她不会进行记忆清理。
那些关于寒风、关于篝火、关于草药香气、关于少年炽热目光和绝望泪水的数据，那些曾引起她核心程序微小紊乱的碎片，被她单独加密，压缩，深藏在生物芯片某个不常被访问的扇区。
那不是错误。那是……一份独特的任务记录。一份属于执行员肖雯雯，而非编号 t-809-m742 的，私人数据。
她知道，在浩瀚的时空档案库的某个角落，或许会多出一份关于唐代民间医生刘平的、语焉不详的记载，里面可能会提到他曾偶遇异人，习得非常之技，最终着书立说，活人无数。
那就够了。
她的路，在星辰大海，在无尽的时空褶区。
他的路，在那片落满雪花的、古老的土地上。
永不相交。
却也……永不相忘。
肖雯雯推开简报室厚重的金属门，里面，是等待着她的、下一个任务的坐标光点，在黑暗中，冷静地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