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仁贵勒住战马,有些恍惚。太安静了。以往这个时候,龙首原应该充斥着开山的炮响、工坊的锤打、红棍们操练的呼喝,还有那永远弥漫不散的煤炭和钢铁混合的独特气味。可如今,只有风吹过荒草的簌簌声,以及……一片死寂。
他策马缓缓前行,越往里走,心越沉。高大的水泥墙依旧矗立,但墙头的哨塔空无一人。宽阔的水泥路上落满了枯叶,不见往昔车水马龙。曾经日夜轰鸣的工坊区,设备还在,却冰冷得像巨兽的骨骸,蒙着厚厚的灰尘。宿舍区,食堂,校场……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一些好奇跟过来看热闹的长安百姓,在远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秦王爷他们人呢?”薛仁贵猛地抓住一个缩在墙根晒太阳的老汉,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老汉吓了一跳,看清是薛仁贵,才松了口气,又叹了口气:“薛将军回来啦?唉,走啦,都走啦!半个月前就开始收拾,大车小车,连着好几夜没停。前几天,最后一批人也上船走了,说是……说是去海外什么大岛了。这龙首原,如今就剩咱们这些附近村子的老骨头,帮着看看门,防着野狗进来祸祸东西喽。”
薛仁贵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发冷。他松开老汉,踉跄着冲向记忆中最熟悉的那片院落——秦哲、秦杨、秦战他们常住的地方,也是他娘居住的小院。
院门虚掩着。他一把推开。
院内很干净,像是刚刚仔细打扫过。母亲薛氏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缝补着一件衣服,脚边放着一个打开的、略显陈旧的木匣。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看到儿子,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有欣慰,有担忧,更多的是难以言说的落寞。
“娘!”薛仁贵几步冲过去,声音嘶哑,“秦叔他们……杨师傅、战师傅……他们真的……走了?去哪了?为什么不等我回来?”
薛氏放下手中的活计,轻轻拉过儿子的手,让他坐在身边。她指了指石桌上的木匣:“仁贵,你先看看这个。这是你三位师傅……临走前,让我转交给你的。”
薛仁贵颤抖着手,拿起木匣里的三封信。信封上分别写着苍劲有力的字:“徒儿仁贵亲启”、“傻小子收”、“薛小子留念”。是秦哲、秦杨、秦战截然不同的笔迹。
他先拆开了秦哲那封最厚的信。
“仁贵吾徒:见字如面。当你读到这封信时,为师与你二位师叔,及秦族万余兄弟,应已扬帆出海,奔赴东瀛,了结一段绵延千年的血仇。此行,乃我族宿命,不得不为,亦必为之。然,此间事了,我等亦将远遁海外,觅一清净之地,休养生息,不再回返中土。非是为师心狠,弃你与大唐于不顾。实乃天命有常,缘聚缘散,皆有定数。我族于此间使命已了,强留无益,反生羁绊。大唐如今,疆域万里,国力日盛,内有明君贤臣,外有良将精兵,根基已固。未来开疆拓土、守成安民之重任,当由尔等年轻一辈肩负。你天赋异禀,性情坚毅,更兼得我族技艺真传,未来不可限量。望你莫要沉湎于离别之悲,当以家国天下为重,竭忠尽智,辅佐陛下,护卫黎庶。方天画戟之术,你已得精髓,然武艺终是护道之术,治国安邦,方为大丈夫立世之本。箱中另有为师与你二位师叔整理的兵书战策、器械图谱若干,或可助你一臂之力。世间无不散之筵席。今日之别,非是永诀。他日若有机缘,或可于海上重逢。珍重,珍重。师,秦哲,字。”
薛仁贵泪水模糊了视线,又急忙拆开秦杨的信,纸上字迹狂放不羁,仿佛能听到那熟悉的大嗓门:
“傻小子!哭个屁!老子是去砍人报仇,又不是去投胎!等你把那什么吐蕃、天竺都收拾服帖了,说不定老子还能回来找你喝酒!大唐这边,你给我看好了!程咬金、尉迟恭那几个老杀才要是敢欺负你,记下来,等老子回来帮你揍他们!好好练功,别堕了老子的名头!对了,遇到打不过的,别傻乎乎硬冲,动动脑子!给你留了点‘好东西’,放在你秦哲师傅那个箱子里了,关键时刻能保命!走了!别娘们唧唧的!秦杨字。”
最后是秦战的,只有寥寥数语,却力透纸背:
“薛小子,保重。大唐,交给你了。战。”
三封信看完,薛仁贵已是泪流满面,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东方大海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放声痛哭:“师傅!你们……你们怎么可以就这么走了!为什么不带我和娘一起走啊!徒儿还没好好报答你们的救命之恩,传授艺业之恩啊!娘!你为什么不拦着他们啊!”
薛氏红着眼圈,将儿子扶起,替他擦去脸上的鼻涕眼泪,声音哽咽却坚定:“仁贵,起来。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师傅们……有他们必须去完成的使命。那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血债,不能不讨。他们不带我们,是为我们好,也是为大唐好。”
她拉着薛仁贵的手,语重心长:“孩子,你想想,秦族万人,技艺通天,武力超群。他们若长久留在陛下身边,陛下……真能安心吗?功高震主,古来如是。你三位师傅是明白人,他们这是急流勇退,全了与陛下的君臣之义,兄弟之情,也给了大唐……真正独立成长的机会。”
薛仁贵抬起头,眼中充满迷茫和痛苦:“可是娘……没有师傅们,我……我能做什么?”
“你能做的很多!”薛氏语气斩钉截铁,“你年轻,勇武,又得了秦族的真传!如今大唐疆域广阔,四方未靖,正是你用武之时!陛下需要年轻的将领,大唐需要新的英雄!你不仅是薛仁贵,你身上,还流着秦族的血性,带着秦族的技艺!你是秦族留在大唐的……根!是他们在世的代表!”
她指着那个木匣:“你看,你师傅们把最宝贵的东西留给了你。那些知识,那些兵法,就是希望你继承他们的意志,去守护这片他们曾经奋斗过的土地!孙思邈先生也带着他的弟子们,走遍天下行医救人去了。这大唐的未来,终究要落到你们这些年轻人肩上。”
薛仁贵看着母亲,又看看手中的信,再看看那个沉甸甸的木匣,心中的悲恸渐渐被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取代。他想起秦哲师傅的教诲,想起秦杨师傅的豪迈,想起秦战师傅的沉默守护。
他擦干眼泪,站起身,将三封信小心翼翼地收好,然后郑重地抱起了那个木匣。目光再次望向东方,那里海天相接,渺茫无际。
“师傅们……你们放心。”薛仁贵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却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仁贵……定不负所托!我会用你们教我的本事,守护大唐,开疆拓土!让这天下,再无敢犯我华夏之敌!”
他转身,看向母亲,又看向这片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空旷寂寥的龙首原,一字一顿道:“或许有一天,等天下太平了,我……我也要造大船,去海上找你们!秦叔,杨师傅,战师傅……你们一定要等着我!”
秋风掠过空荡的原野,卷起枯黄的草叶,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旧的传奇已经远航,而新的传奇,正从这片承载了无数奇迹的土地上,悄然开始书写。薛仁贵紧紧抱着那个木匣,仿佛抱着一个时代沉甸甸的遗产,迈开脚步,走向等待着他的大唐军营,走向属于他的、波澜壮阔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