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
“嘿!”
那个温吞的声音,从不远处的一片开阔地传来。
梅丽莎的身体僵了一下。
她缓缓转过头。
梅塔站在那里,冲她挥着手,脸上是那种让她火大的,温和的笑。
他脚边,放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
“过来看看这个!”
他喊道。
梅丽莎没有动。
她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白痴。
梅塔也不在意,他低下头,用脚拨弄了一下那个球。
然后,他抬起脚,轻轻一踢。
那个球滚了出去,在凹凸不平的沙地上,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轨迹。
“这叫足球。”
梅塔解释道。
“是我们那个时代,一种很流行的运动。”
他看着梅丽莎,脸上是纯粹的邀请。
“规则很简单。”
他指了指远处两根插在地上的钢筋。
“把这个球,踢进那两根杆子中间,就算赢。”
梅丽莎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无聊。”
她吐出两个字,转身就想走。
“别急着走啊。”
梅塔几步跑过来,拦在她面前。
“试试看嘛。”
“就当是……消遣?”
梅丽莎看着他那张笑嘻嘻的脸,心里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她一把推开他,走到那个球前面。
“就这个?”
她抬起脚,踩在那个球上,脚尖用力碾了碾。
“把它踢进去?”
她抬眼,看向远处那两根寒酸的钢筋,眼神里满是轻蔑。
“对。”梅塔点点头。
梅丽莎嗤笑。
她收回脚,后退了两步。
然后,她抬起了腿。
那条腿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没有动用任何魔力。
仅仅是龙族最纯粹的,肉体的力量。
轰——!
一声巨响。
脚下的地面猛地一震。
她脚尖所触及的地方,那个球,连一毫秒都没能撑住,瞬间解体,化作了漫天飞舞的碎屑。
但这还没完。
一股肉眼可见的冲击波,以她的脚尖为中心,呈扇形向前猛地扩散开去。
沙地被犁出了一道巨大的沟壑。
沿途所有的废墟,无论是钢筋还是混凝土,都在那股恐怖的力量面前,被撕成了粉末。
那两根被梅塔当作球门的钢筋,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冲击波一路向前,直到撞上了小镇尽头的一栋摩天大楼。
那栋本就摇摇欲坠的大楼,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
然后,轰然倒塌。
烟尘冲天而起。
世界重新归于安静。
只剩下梅丽莎还保持着那个踢球的姿势。
她缓缓收回腿,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那片被夷为平地的废墟。
然后,她转过头,看向已经完全石化的梅塔。
“这样……算进球了吗?”
梅塔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那片狼藉,又看了看梅丽莎那条看起来纤细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腿。
过了好半天。
他才抬起手,扶住了自己的额头。
“……算了。”
“我们还是来玩……不需要这么强力量的游戏吧。”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在手里掂了掂。
是那个银色的金属方块。
他把方块往地上一扔。
那方块落地无声,迅速伸展,变化,几秒钟后,变成了一张古老的木质棋盘,和两盒棋子。
“这叫围棋。”梅塔盘腿坐下,指了指棋盘。
“来一局?”
梅丽莎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屈不挠的白痴。
她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棋盘的另一边,坐了下来。
动作很干脆。
在了解了规则之后,梅丽莎表示:“这很简单。”
梅塔笑了笑,把一盒黑色的棋子推到她面前。
“你先。”
梅丽莎拿起一颗黑子,啪的一声,落在了棋盘的正中央。
梅塔看着那颗黑子,脸上的笑容不变。
他拿起一颗白子,不紧不慢地,落在了棋盘的角落。
小目。
最稳健,也最扎实的开局。
……
半个小时后。
梅丽莎看着棋盘上那片已经被白子绞杀殆尽的黑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她那套横冲直撞,试图用最暴力的方式碾碎对手的下法,在梅塔那张密不透风的网面前,脆弱得像一张纸。
“我不懂。”
梅丽莎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困惑。
她抬起头,看着对面的梅塔。
“这种东西……有什么意义?”
“耗费精力,遵守一堆无聊的规则,去争一个虚假的输赢。”
“人类为什么会喜欢这种愚蠢的游戏?”
梅塔正在收拾棋子,听到她的话,动作顿了顿。
他抬起头,那双纯白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她。
“游戏的意义吗?”
他想了想,然后笑了。
“游戏,是一种魔法。”
梅丽莎皱起眉。
“魔法?”
“对。”梅塔把最后一颗棋子放进盒子里,盖上盖子。
“你看。”他指着那张空荡荡的棋盘。“游戏,在时间和空间上,划出了一个临时的、有边界的领域。”
“我们把它叫作,魔法圈。”
“在这个圈子里,现实世界的很多规则,都被暂停了。”
梅塔拿起一颗棋子。
“一套新的,被我们共同认可的规则,在这里生效。”
“在这张棋盘上,黑子和白子,不再是普通的石头,它们是我的兵,也是你的将。它们获得了新的意义。”
梅塔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
“魔法圈的本质,是‘安全的危险’。”
“我们可以体验竞争,体验失败,甚至体验‘死亡’,但我们现实的身体,不会受到任何威胁。”
“它给了我们一个,可以尽情犯错,尽情探索的,安全的冒险场。”
梅塔把那颗棋子放回盒子里。
“这个魔法圈,就是游戏所有意义的基础。”
“它创造了第一个,‘如果……会怎样’的假设空间。”
梅丽莎听完,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嗤笑了一声。
“无聊的人类。”
那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果然是脆弱的生物,需要这种虚假的‘安全’来寻求安慰。”
梅塔没有反驳她。
他只是点了点头,很认同的样子。
“是啊。”
“一个确定的规则,确实让人类兴奋。”
“因为那意味着,他可以明确地影响这个魔法圈里的整个世界。他知道,只要他落下一子,棋盘上的局势就会改变。”
梅塔抬起头,看向那片灰败的天空,眼神变得有些悠远。
“而现实……”
“是没有明确规则的。”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进了梅丽莎死寂的心湖。
“人类害怕规则,因为规则束缚自由。”
“但人类,也同样害怕自由。”
梅塔转回头,那双纯白的眼睛,穿透了重重风沙,直视着梅丽莎的内心。
“因为绝对的自由,意味着绝对的,不确定性。”
“在复杂且不确定的现实中,人类常感无力。游戏则提供清晰的目标、规则与即时反馈。”
梅丽莎盯着那张空荡荡的棋盘,心里的烦躁感像野草一样疯长。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种被看穿,被引导,被一个自说自话的疯子用一套歪理邪说搞得心神不宁的感觉。
她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只觉得荒谬又可笑。
“行了。”
梅丽莎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还盘腿坐在地上的梅塔。
“别再跟我说你那些狗屁不通的哲学了。”
“我没兴趣。”
她一脚踢翻了身边的棋盒,黑白两色的棋子混着沙土撒了一地。
梅塔看着那些滚落的棋子,没有生气,脸上甚至还带着那种温和的笑。
他抬起头,那双纯白的眼睛看着梅丽莎,语气轻松。
“那……要试试电子游戏吗?”
“什么?”
梅丽莎皱起眉,这个词对她来说很陌生。
“电子游戏。”
梅塔重复了一遍,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我们那里的特产。”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银色的金属方块。
“过来。”
他冲梅丽莎招了招手。
梅丽莎抱着手臂,站在原地没动,眼神里满是警惕。
这个男人和他的那些小玩具,都透着一股邪门的气息。
梅塔也不在意,他把那个方块放在地上。
方块迅速延展,变成了一张看起来很舒服的懒人沙发,上面放着手柄,对面还有一个造型古怪的显示器,上面连接着密密麻麻的半透明线路。
“别紧张。”
梅塔坐到沙发上,拿起那个,在手里抛了抛。
“不,正好相反。”
梅塔摇了摇头,那双纯白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热忱。
“电子游戏,允许玩家以极低的成本,去尝试任何一种身份。”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你可以是拯救世界的英雄。”
“可以是带来毁灭的恶棍。”
“可以是建造奇观的建筑师。”
“可以是运筹帷幄的君王。”
他顿了顿,看着梅丽莎那张冰冷的脸,补充了一句。
“甚至,可以是另一个性别,或者,另一个物种。”
梅丽莎愣了一下。
梅塔把手柄递了过去。
“很多游戏,都是‘可以参与的神话’。”
“你不再是故事的倾听者。”
“而是故事的,推动者。”
“你可以在里面做出选择,任何选择。”
“无论是高尚的牺牲,还是自私的背叛。”
“然后,亲眼看看你的选择,会带来什么样的结局。”
梅丽莎看着他手里的手柄。
她讨厌选择。
在这个已经死透了的世界里,任何选择都没有意义。
她猛地转过身。
“无聊透顶。”
她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朝废墟深处走去。
梅塔看着她的背影,没有追。
他只是靠在懒人沙发上,打开了一款游戏。
……
梅丽莎走得很快。
她想离那个疯子越远越好。
但他的话,却像跗骨之蛆,在她脑海里盘旋。
“可以参与的神话。”
“故事的推动者。”
她嗤笑。
神话早就终结了。
她就是那个终结的句点。
她绕过一栋坍塌的大楼,眼前出现了一片广场。
广场的中央,竖立着一尊巨大的雕像。
那是一个精灵。
她穿着华丽的衣物,手持一根镶嵌着巨大宝石的法杖,脸上带着温柔悲悯的微笑,仰望着天空。
雕像已经残破不堪,半边身子都被风沙腐蚀,露出了里面的金属骨架。
但那张脸,还依稀可以辨认。
梅丽莎的脚步,停了下来。
她站在雕像下,仰着头,静静地看着那张熟悉的、已经模糊的脸。
风沙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响。
她伸出手,轻轻触摸着雕像冰冷的基座。
基座上刻着一行字。
【致守护世界之人,愿和平永存。——终末歌姬】
和平。
多么讽刺的词。
梅丽莎收回手,黑色的眼眸里,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悲哀。
她又想起了那碗汤。
那个精灵,也总是喜欢在打赢了一场艰难的战役后,为她熬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
“辛苦了,梅丽莎。”
“快喝吧,喝完就又有力气守护世界了。”
守护世界……
梅丽莎闭上眼。
最终,她什么都没能守护住。
朋友,家园,整个世界。
都在她眼前,一点点地,碎成了粉末。
她才是那个带来终焉的毁灭之龙。
就在这时。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梅丽莎猛地睁开眼,眼中的悲伤瞬间被冰冷的杀意取代。
她转过身。
梅塔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了手柄,手里拿着一瓶快乐水,正小口喝着。
“你也认识她?”
梅塔指了指那尊雕像,语气平静。
梅丽莎没有回答。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他,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
梅塔也不在意她的敌意。
他走到雕像前,仰头看着那张悲悯的脸,感叹道:
“终末歌姬、绝代之人、阿斯特蕾亚,很了不起的歌者。”
梅塔转过头,看着梅丽莎,脸上是一种纯粹的分享欲。
“她的一生,都在为了守护这个世界而战。”
“直到最后一刻。”
“她把自己的一切献祭给了世界,试图延缓它的崩塌。”
“虽然最后还是失败了。”
梅塔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惋惜。
“但她真的很努力。”
梅丽莎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她看着梅塔那张平静的脸,一种前所未有的暴怒,冲上了她的头顶。
“闭嘴!”
她嘶吼着,声音尖锐得几乎要撕裂空气。
“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你懂什么!”
“你只是一个躲在垃圾堆里,玩着无聊游戏,做着白日梦的疯子!”
“你根本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你根本不知道我们失去了什么!”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那是积压了几百年的,无处宣泄的痛苦和绝望。
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梅塔静静地看着她。
等她吼完。
他才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地,向她走来。
梅丽莎下意识地后退。
但她的背后,就是那尊冰冷的雕像,退无可退。
梅塔在她面前站定。
他没有说话。
只是伸出手。
然后,在梅丽莎震惊的目光中,他轻轻地,给了她一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