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苏妙卿的最后一个音符如羽毛般轻盈落下,余韵却仿佛凝在了芙蓉阁的空气里,丝丝缕缕,缠绕着梁柱,渗入每个人的耳廓心田。
琴声停歇,偌大的厅堂竟陷入一片落针可闻的绝对寂静。
宾客们似乎还沉浸在那高山流水、时而激越时而幽咽的意境之中,未能立刻抽身。
足足过了三息,如同冰面乍破,满堂哗然惊叹之声骤然爆发!
“妙!绝妙!此等琴音,闻所未闻!”
“柳大家何时精进至此?当真涤荡肺腑,绕梁三日啊!”
“柳大家!柳大家何在?恳请再赐一曲!”
“对!再来一曲!此等仙乐,一曲怎够?”
赞誉与恳求之声此起彼伏,众人都以为是抱恙的柳大家抱病上场,竟有如此神乎其技的发挥,情绪更加高涨。
就连楼上雅间里,几位须发皆白、见多识广的名儒宿老,也不由得抚须颔首,彼此交换着赞赏的目光,低声品评着方才琴曲中的精妙之处。
帘幕之后,苏妙卿却已指尖冰凉。
成功了,也……麻烦了。
众人的热情如同无形的枷锁,将她困在这方寸之地。再弹一曲?绝不可能!
方才那一曲,她已竭力控制,融入了些许与昔日不同的处理,但琴为心声,某些根植于指法深处的习惯与独特的韵律感,瞒得过寻常人,却未必瞒得过真正懂琴且熟悉她风格的行家。
再弹,风险陡增。
就在她心念急转,思考如何脱身之际,慕容萱已快步走到了厅前显眼处。
她身姿挺拔,面含得体微笑,双手虚按,示意众人安静。
“诸位,诸位雅士,请稍安。” 慕容萱声音清越,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方才抚琴助兴的,并非柳大家。”
此话一出,满场又是一静,众人脸上露出讶异之色。
慕容萱继续道:“柳大家确因急症无法前来,方才琴音,乃是萱为解燃眉之急,临时请来的一位友人相助。”
“这位友人性喜清静,不慕虚名,与萱有约在先,只奏一曲便罢。如今曲终约成,还请诸位体谅,莫要强人所难。”
她语气温和却坚定,目光扫过全场,“今日芙蓉阁之会,意在诗文,在交流,在诸君才情碰撞之火花。琴音已开雅境,接下来,便是我等以文会友之时了。
还请诸君将满腹锦绣,挥洒于纸墨之间吧!”
她这番解释,既说明了缘由,保全了柳大家的颜面,又巧妙地维护了抚琴者的隐私,更顺势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到诗会本身,可谓滴水不漏。
在座的皆是有身份的文人,见主人家如此说,又明显是刻意隐瞒抚琴者身份,便也善解人意地不再追问,只是心中不免留下几分好奇与遗憾的涟漪。
赞叹声渐渐转为对诗题的热议,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被慕容萱的说辞轻易带过。
楼上东侧的一间雅室里,李玄舟靠在窗前,将方才的一幕尽收眼底。
当第一个音符响起时,他执杯的手便微微一顿;待琴曲过半,他嘴角已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
这琴音……清冷中隐透婉转,指法间那份独特的、近乎洁癖的干净与精准,还有几个标志性的转折处理……洛阳城中,除了那位隐于修文坊的苏妙卿,还有谁能弹出如此“流水之音”?
他看了一眼身旁正漫不经心吃着果子、眼睛在楼下人群中逡巡美色的郑玄,心中嗤笑一声,面上却浮起惯常的温和笑容,放下酒杯道:“郑兄,楼下似乎有几位旧识,小弟且去打个招呼,稍候便回。”
郑玄正觉得雅间里有些气闷,巴不得他离开自己好更自在些,闻言随意地摆了摆手:“李兄请便,请便。”
李玄舟整了整衣袍,不疾不徐地走出雅间,并未下楼,而是径直走向芙蓉阁后方,通往乐师休息偏厅及一些备用雅室的回廊。
他算准了时间,也猜到了抚琴者此刻最可能的去向。
果然,就在偏厅外的廊檐下,他“恰好”迎上了正欲悄悄离去的苏妙卿。
她依旧戴着那方面纱,步履匆匆,身边只跟着一个丫鬟打扮的小蝶。
“苏大家,” 李玄舟拦住去路,脸上绽开无可挑剔的、带着惊喜与仰慕的笑容,拱手一礼。
“方才帘后仙音,涤荡尘俗,李某一听便知,定是苏大家手笔无疑!这洛阳城中,除了苏大家,还有谁能奏出如此流水清音,直入人心?”
苏妙卿脚步一顿,心中暗叫不好。最担忧的情况还是发生了,而且是被这个难缠的李玄舟认了出来。
她强自镇定,微微侧身还了半礼,声音透过面纱,带着疏离的客气:“李公子过誉了。天下擅琴者众,妙卿这点微末技艺,不敢当公子如此谬赞。若无他事,妙卿先行告退。”
她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苏大家何必过谦?” 李玄舟却似未察觉她的冷淡,反而上前半步,依旧笑容满面。
“今日得闻大家仙乐,实乃三生有幸。大家想必也累了,不知可否赏光,让李某略备薄茶,请大家稍事歇息?也好让李某有机会当面请教琴艺。”
他话语看似恳切有礼,但身形隐隐挡住了去路,目光更是灼灼地落在苏妙卿身上,那种志在必得的意味,让苏妙卿心底发寒。
“李公子盛情,妙卿心领。只是家中尚有幼女等候,实在不便久留,告辞。” 苏妙卿语气转冷,不欲再与他纠缠,示意小蝶,便要强行绕过他。
李玄舟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掩去,仍旧挂着笑,侧身让开了道路,语气却意味深长:“既如此,李某也不便强留。苏大家,请——好好休息。”
他特意在“好好休息”四字上加了重音,目光却紧紧追随着苏妙卿快步离去的背影,直至她闪身进入不远处一间供宾客临时休息的雅室门内,才缓缓收回视线,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势在必得的淡笑。
鱼儿……终于又游到视野里了,而且这次,似乎还带了条有趣的小尾巴?他方才认出,她身后的婢女好像是魏家那位姑娘的。
回到雅室内,苏妙卿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这才敢稍稍松一口气,但眉头却锁得更紧。
她急急对正在室内等候的魏汐低声道:“小汐,我们得赶紧走!方才在外面遇到了李玄舟,他……他认出我了。我担心他与那郑家公子也在此处,万一寻来……”
魏汐一听“郑玄”可能也在,吓得几乎从坐榻上跳起来,脸上血色褪去大半:“郑……郑玄?他也来了?那、那我们快走!从后门走!”
她慌乱地抓起自己的披帛,又去帮苏妙卿拿东西。
然而,两人的动作还是迟了一步。
雅室门外,已然响起了由远及近、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听那节奏,分明不止一人,正朝着她们所在的这间屋子径直而来!
苏妙卿与魏汐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清晰的惊慌。
门外的脚步声,如同敲在心头的不祥鼓点,一下,又一下,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