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放下手,把判官笔收进袖子里。他不再看前面的虚空,轻轻拉起薛明蕙的手。她的手是暖的,不像以前那么冷。
他们往前走了一步,脚下不再是黑乎乎的一片,而是踩在了地上。泥土软软的,有春天的味道。眼前出现一座园子。
残园变了样子。
墙还在,但裂缝被藤蔓盖住了。石阶上长出了小草,桃树和玉兰开满了花。花瓣随风飘着,落在肩上、头发上,又滑下来。远处传来笑声,清脆响亮,像是孩子在林子里玩,又像从很久以前的记忆里传来的。
薛明蕙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那双旧绣鞋沾了点泥,但不脏。她抬头看向谢珩。他看着她,没说话,只是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比以前深了些,可看起来更稳重了。
两人一起往园子里走。阳光穿过树叶,在衣服上留下斑驳的影子。走到一棵老桃树前,谢珩站住,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他一层层打开,里面放着几样东西:一块磨损的玉佩,一段发黄的琴弦,还有一小块金线绣的戏服边角。
薛明蕙认得这些。
玉佩是他十岁那年在庙会买给她的,后来摔裂了,一直留着;琴弦是她在第七世弹错曲子时断的,掉在雪地里没人捡;戏服是他在第八世假扮戏子混进军营时留下的唯一一点东西。
谢珩蹲下,在树根旁挖了个坑。土是温的,翻起来时有点香味。他把三样东西放进去,动作很轻,像放一个睡着的孩子。
薛明蕙也蹲下,伸手盖住土堆。手指刚碰到泥土,土突然微微发光。细小的根须从信物缝隙里钻出来,缠住它们往上爬。新芽破土而出,眨眼间就长出嫩叶,接着开花。
桃树开了粉花,玉兰开了白花,两棵树靠得很近,枝叶交错在一起。
谢珩看着树,说:“不用再藏了。”
薛明蕙点头:“也不用再算了。”
他们站起来,站在树影下。风吹过来,花瓣落在头上,又滚到肩膀上。远处传来一声喊:
“神女,残园的花开好啦!”
是春桃的声音。还是小时候那样,不急不慢,像在叫人回家吃饭。
薛明蕙笑了笑,没应声。她抬手,从自己发间取下一枚桃花簪。簪子是木头做的,雕得简单,是她亲手削的。
她转身,把簪子插进谢珩的鬓角。他的头发有点乱,簪子不太牢,但她没去调整。她说:“下一世,我们当普通人。”
谢珩伸手摸了摸簪子,没拿下来。他握住她的手,说:“不,我们要当传说。”
说完他笑了。不是以前那种藏着心事的笑,也不是装傻时的应付笑容。这一回,他是真的笑了,笑得很踏实。
薛明蕙也笑了。她懂他的意思。不管是普通人,还是被人记住的名字,只要在一起,哪一世都一样。
他们继续往林子深处走。脚下的路慢慢被花瓣盖住,每走一步,都有花瓣扬起来。阳光透过树叶照下来,落在轮回簪上。那支簪静静放在石桌上,尾端两个字——“永世”——闪着淡淡的光。
林子里又传来笑声。这次更近了。一群孩子从花丛后跑出来,手里拿着发光的纸鸢。他们追着光点跑,一边笑一边叫,声音干净又明亮。
有个孩子经过薛明蕙身边时忽然停下。他抬头看她,眼睛亮亮的,好像认识她。然后他伸出手,掌心里躺着一片粉色花瓣。
花瓣上有几个小字:第一世,雪中别。
薛明蕙没接。她只是嘴角一弯,轻轻摇头。孩子也不坚持,收回手,转身跑进花雨里。
更多花瓣飘来,每一片都映着不同的画面。第五世雨巷里的油纸伞,第七世战场上的烽火台,第九世画舫沉水前的最后一眼……那些事都发生过,也都过去了。它们不再让人疼,也不再压着心,只是静静地落下,像一场迟来的告别。
谢珩一直牵着她的手。他们走得不快,也没回头。身后的树影越来越浓,落花越来越多。他们的身影渐渐模糊,只剩轮廓在光影中移动。
走到一块空地,地上铺满花瓣,堆成一条小路。尽头有一道光,像一扇门,没有框,也没有锁,只是一片亮光。
薛明蕙停下。
谢珩问:“累了吗?”
她摇头:“就想看看。”
她低头,看见自己掌心有一道旧伤,是五年前在藏经阁被针扎的。现在伤早好了,连疤都看不清。她用手指蹭了蹭,抬头看他。
谢珩明白她的意思。他说:“都在了。”
她点头,迈步向前。
穿过光门,里面还是桃林。树更多,花更密。远处又传来笑声,是个女孩的声音,喊着“娘亲”,然后脚步声跑远了。
他们继续走。阳光斜照,影子拉得很长。她的影子完整,他的影子也完整。袖子好好地垂着,没有缺角。
走了很久,风忽然停了。所有花瓣都悬在半空,不动了。
薛明蕙觉得胸口一热。她低头,贴身的玉佩正在发烫。不是烧人,是暖,像晒透的石头贴在皮肤上。
她伸手去摸。
玉佩表面多了一道细纹,是个“永”字。很浅,但能看清。
她还没说话,谢珩忽然侧身挡在她前面。他手按在袖子里,却没有掏笔。他就站着,盯着前方某一处。
那里什么都没有。
但他看得认真。
过了一会儿,他松开手,回头对她笑了笑:“没事。”
他们继续往前。
花雨重新落下。这一次,花瓣只是普通的花,不再映着过去的事。一片落在她睫毛上,停了一下,然后滑落。
她眨了眨眼。
前面有张石桌,上面放着茶壶和两只杯子。壶嘴冒着热气,像是刚泡好。桌角刻着一行小字,字迹熟悉:
此生共饮,不止一杯。
薛明蕙走过去,拿起一只杯子。茶是温的,颜色清亮。她没喝,只是握在手里。
谢珩站在她身旁,看着远处的花林。他说:“以后每天都能这样。”
她嗯了一声。
风吹过来,掀起他的衣角。她伸手帮他压了压袖子,动作自然,像做过很多次。
他们坐了下来。茶没凉,花没停,笑声时不时从林子里冒出来。一个男孩跑过石桌前,怀里抱着破布娃娃,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
他跑过去后,一片花瓣缓缓落下,停在空杯口。
薛明蕙伸手,轻轻把花瓣拨进茶里。
茶水晃了一下,花瓣转了个圈,沉了下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