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文杰原本准备好的、关于集体主义和政治觉悟的一整套说辞,忽然就有些说不出口了。
尤其是孙少安提到“知青的想法”和“不一样的触动”,这勾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那些下乡的青年,能对“矮孟牛”这种高深的育种难题有什么启发?
他往前走了半步,下意识地放低了声音,那种质问的语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抑制的探询:“知青的药材种植方案?这……这和‘矮孟牛’能扯上什么关系?你说说看,什么触动?” 他忘了自己刚才还在批评孙少安“纸上谈兵”。
孙少安见汪文杰态度转变,也放松了些,他环顾了一下满是灰尘的文娱室,仿佛回到曾经和姐夫探讨的夜晚。
姐夫曾说过,一个人势单力薄,最好找一个家里有背景,又有远大抱负的同伴。而汪文杰不是最好选择吗!
少安眼中闪过一些决定,姐夫的话永远是正确的,我努力执行就好。
他抬起头苦笑着说“班长,这就是我最近苦恼的事,理论知识太缺了,只得不停的跑图书馆……。”
汪文杰的目光炯炯,看着他,等着后话。
“比方说,最头疼的花期不遇问题。牛朱特熟得太晚。我们在地里搭过种药材的遮阴棚,也试过用不同肥料催苗。
我就猜想,能不能也给小麦搭个简易的、能控制光照的棚子?用草帘子或者别的,调节它每天见光的时间,再配合上特定比例的磷肥、钾肥,或许……再加上一点书上提过的赤霉素,从内部调节它的生长节奏?说不定就能让它的花期往前赶,和孟县201碰到一块儿。”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像是在描绘那个想象中的棚子。“可这些都只是猜想。真要做,难题就来了:光照到底控制在多少强度、多长时间最合适?磷、钾、赤霉素的具体配比是多少?浓度高了会不会烧苗,低了又不起作用?还有,调节了花期,会不会影响最后的穗粒数和干粒重?这些都要计算,要查资料,要找到理论依据……太多了,我头都大了。这几天在图书馆,翻来覆去地找,进展慢得很。”
孙少安说得有些急切,眉头紧紧锁着,那是真正被难题困扰的神情。他没有藏私,也并非炫耀,只是纯粹地陈述着遇到的困境。
汪文杰却听得入了神。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乒乓球桌的边沿,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孙少安说的这些“猜想”,在他听来,却跳跃着一种打破常规的、实践性的火花。
光照控制、生长调节剂辅助、肥料精准干预……这些思路,抛开其粗糙的外壳,内里指向的,正是作物生理和栽培管理的前沿方向啊!这哪里是一个只知埋头干农活的土包子能想出来的?这个孙少安,不简单!
更重要的是,孙少安后面提到的那一连串具体的、需要精确计算的难题,瞬间点燃了汪文杰骨子里的好胜心和求知欲。
计算、数据、理论依据——这正是他擅长的领域!他的成绩一直拔尖,尤其数理化和外语底子,是班上公认最好的。那种在复杂公式和理论中寻找答案的挑战感,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而且,这也是一个机会。
在他的接触中,孙少安这个人还是不错的,没有一般农家子的狭隘和自卑。而且有着许多闪光点。
比如坚韧不拔,务实肯干,还勇于探索。最重要的是,善良宽厚,重情重义。
他一旦插手进他的课题里,怕孙少安也不好意思,一脚踢开他吧,他越想越激动,越想越觉得可行。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汪文杰就脱口而出:“光照周期和强度的计算模型,我可以帮你!赤霉素的作用机理和适宜浓度范围,我在一本外文资料上看到过综述,图书馆的俄文和英文文献库,李馆长我熟,可以想办法借出来参考!
还有肥料配比与作物生理响应的数据,农化系的资料室应该能找到一些国内的试验报告!”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眼睛发亮,早忘了之前为何要找孙少安谈话,也忘了自己班长的身份和那点微妙的不平衡感。
此刻,他得抛出自已的优势,相信孙少安抵挡不了这种对方案有帮助的提议。
“啊!”孙少安似乎吃了一惊“哦!班上,这会太耽搁你的事情吧,班上那么多事……。”
“管他呢,走!”汪文杰一把抓住孙少安的手,语气带着不容分说的急切,“先去图书馆!路上你再跟我细说说,你们当时药材棚子的具体搭法,还有你设想的那个小麦调光棚的结构!计算和找资料的事,交给我一部分!”
孙少安高大身体,被比他矮小半头的汪文杰拉了个趔趄。
同时他心里一松,那股独自行走的孤独感和压力,似乎顷刻间消散了不少。
“班长,这……这太麻烦你了。而且,饭还没吃……”孙少安有些过意不去。
“吃什么饭!正事要紧!”汪文杰已经拉开了文娱室的门,午后的强光涌了进来,将他挺直的背影勾勒出一圈光边,
“查完资料再吃饭也不迟,我请你吃小食堂……。”汪文杰豪气的说,他得先参与进去再说,别到时孙少安改变主意了,那就又得费一番口舌,今天天气真好。
孙少安看着汪文杰那副比自己还着急的样子,忍不住咧嘴笑了,姐夫真是算无遗策,这有理想的人是禁不住这样的诱惑的。同时也有一种找到了同路人的踏实。他用力夹紧怀里的书本,迈开大步,跟了上去。
两人前一后穿过空旷的走廊,脚步声在水泥地上回荡。远处食堂飘来的饭菜香气隐约可闻,但他们谁也没再提起吃饭的事。
阳光投在斑驳的墙壁上跳动,也照两个像急切奔赴战场的战士,只不过他们的战场,在图书馆那浩瀚寂静的书架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