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浸透山涧。友人段由夫携一张古瑟,步入这松风涧响之间。他端坐青石,轻抚丝弦,忽而笑道:“我这瑟音,与这松涛、这泉鸣,三者皆是自然之声,正合类聚。”此言一出,万籁似有片刻的凝滞,旋即又融为一体,仿佛天地间一本巨大的乐谱,终于寻回了它失散已久的音符。
这所谓的“类聚”之论,乍一听仿佛只是朋友们闲暇时的谈资笑料,但若是仔细琢磨一番,就会发现它竟然巧妙地揭示出了艺术和自然界之间那根最神秘莫测、同时也是最本质真实的联系纽带。松涛阵阵,宛如苍天吹拂着茂密的松树林发出的永恒气息,有时声音低沉得如同声声哀叹,有时又激昂澎湃得好似奔腾的骏马;溪流潺潺,恰似清澈的山泉水穿过崎岖不平的乱石堆时发出的清脆声响,清冷而执着,犹如大地上心脏跳动一般沉稳有力。
无论是风声还是水声,它们都属于一种纯粹的“天籁之音”,是整个宇宙尚未经过任何雕琢修饰的最初始的美妙旋律。然而,段由夫手中拿着的那张琴瑟虽然是人类亲手制造出来的乐器,但他内心深处追求的至高境界,难道不就是要去模仿、回应甚至完全融合到这片广袤无垠的天地间所演奏的交响乐之中吗?正如古代典籍《礼记·乐记》里曾经记载道:“所有音乐的产生,都是源自人们内心世界的情感波动。而这种情感之所以会发生变化,则是因为受到外界事物影响所致。当人的心灵感受到外界事物的触动后,便会通过声音来表达自己此时此刻的心境。”
由此可见,那些悦耳动听的琴瑟之声,其实原本就是人们在接触大自然中的种种美好景象之后,内心情感激荡起伏的具体体现啊!此刻,人在自然中弹奏,便是将这份“感动”归还于它的源头,完成一次循环。那清越的泛音,应和着泉水的叮咚;那浑厚的按滑,共鸣着松涛的呜咽。这已非简单的“类聚”,而是一场跨越物我界限的深度对话,是人间丝竹与山水清音在亘古寂静中的欣然“会饮”。
如此看来,段由夫表面上随意洒脱的行为,实际上却蕴含着深刻的意义,完美地契合了中国传统艺术精神中的最高境界——“师法自然”。真正卓越非凡的艺术作品,从来都不会妄图超越大自然的力量,相反,它们总是怀着敬畏谦逊的心态度,虚心向大自然请教学习,努力追寻着与整个宇宙间生命力流动旋律相融合协调一致的目标。
无论是在古琴演奏之道中所倡导的那种如清风拂过松林般悠远高雅的韵味,还是在绘画领域中所讲究的那种充满灵动气息和神韵活力的表现手法;又或是在文学创作方面被高度赞扬的如同刚出水的荷花一般清新脱俗、不施粉黛修饰的文风风格等等,这些无一不是源自于这个核心思想理念。想当年,伯牙曾经跟随成连先生学习抚琴技艺,而成连则把他带到了蓬莱山上,并要求他独自一人面对那波涛汹涌澎湃、无边无际的大海以及茂密幽深、寂静无声的山林还有那些凄惨悲凉、哀鸣无断的鸟儿等种种景象。
就在这样一种特定环境氛围之下,伯牙突然之间恍然大悟,从而领悟到了所谓“移情”的奥妙所在,最终成功成为了举世无双的一代大师级人物。这种情形跟如今段由夫选择在松涛阵阵、山涧潺潺流水声伴奏下弹奏琴弦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啊!对于一名优秀杰出的艺术家来说,如果想要创作出有血有肉、富有灵气生机盎然且别具一格的作品,那么首先必须要做到全身心完全融入到大自然之中去,使得自己身体内部的每一次呼吸都能够跟周围山脉河流的一呼一吸相互呼应配合默契无间,并且还要让自己心灵深处跳动的节拍频率跟世间万事万物运转活动的步调保持绝对一致吻合才行。
只有通过这般方式方法才可以彻底摒弃掉那些毫无生气、死板僵硬的工匠之气,进而赋予自己笔下的作品源源不断、永不停歇的鲜活灵魂。这瑟音,因此不再是单纯的乐器之声,它成了流动的山、有声的画、可听的诗,是自然之美通过人心与手指的二次绽放。
进一步深入思考,可以发现这种“三者合一”的境界实际上展示出了一种理想化的生活态度和处世哲学——人类应该与大自然相互协调、共同发展。段由夫并没有在华丽壮观的宫殿楼阁之中弹奏乐曲,相反地,他毅然决然地选择置身于广袤无垠的山林之间,这个举动本身就代表了一种独特的立场:积极主动地跨越人工建造的樊篱束缚,重新投入到辽阔天地的温暖怀抱当中去。
在这里,他并不是一个冷眼旁观或者妄图征服大自然的人,而是把它当作能够彼此呼应、产生心灵共鸣的亲密挚友。这样的心境恰似当年陶渊明悠闲自得地采摘菊花并远眺南山的时候所体验到的那种感觉一样,完全忘却自我以及周围的一切事物,全身心沉浸在意境交融的美妙氛围之中无法自拔。从远古时代传承下来的那些深邃睿智的思想观念来看待问题,其实人类本来就是大自然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之一,就像松树跟山涧一般相辅相成,如果想要让自己处于最为完美无缺的状态之下,那么最好的办法无疑就是要努力同周围所处的生态环境建立起一种充满活力且不断变化的动态平衡关系,并在此基础之上实现内心世界真正意义上的平和宁静。
此时此刻正在吹拂而过的松林之风、潺潺流淌不息的山间清泉还有那婉转悠扬动听悦耳的瑟瑟琴音,它们如此巧妙地汇聚在一起,仿佛是在用实际行动向世人昭示着这么一个深刻道理——世间万物包括所有生命体在内都属于同一个整体,而每一个单独的个人也只有当自身彻底融入进这片浩瀚无边的和谐海洋之后,才有可能寻觅到那份梦寐以求的终极安定感及人生价值所在之处。
月已中天,松风渐息,涧响愈清,段由夫的瑟音也由流转趋于平缓,最终化作一个悠长的泛音,袅袅散入夜空。万籁复归于寂,但那份由“自然之声”交融而成的和谐,却久久充盈于山涧,也沉淀在听者的心底。在这喧嚣的尘世,我们或许无法常伴松涧,但或许可以时常在心中,为自己奏响一曲“类聚”之音——让被都市文明紧裹的灵魂,仍能听见那来自生命源头的、永不消逝的天籁回响。如此,方能在纷扰中,葆有一方心灵的清泉与松风,与万物共奏一曲生命的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