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悦乐,有不同品级。或得之于外物,或求之于感官,然其味短暂,如露如电。读陶渊明《与子俨等疏》中自述:“少学琴书,偶爱清净,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映,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卧北窗下,遇凉风暂至,自谓羲皇上人。”此三段话,如三幅写意小品,层层递进,勾勒出生命欣悦之三重境界——由智识的沉醉,到自然的感通,终抵存在的安顿,为我们展示了一种超越功利、回归本真的丰盈人生范式。
初始境界称之为欣然忘食,这便是追求知识带来的快乐,它犹如一场盛大的狂欢盛宴,让人们沉醉其中无法自拔。这种快乐源自于心灵深处与古代圣贤们相遇时产生的狂喜之情。在年轻的时候,我们就像沐浴在悠扬琴声和淡雅墨香中的精灵一般,自然而然地心生对宁静致远生活方式的向往。
当全身心投入到浩如烟海的书卷之中时,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尽奥秘等待探索的世界里。一旦与书中蕴含的道理以及文字描绘出的意境产生共鸣并融会贯通之际,那一瞬间仿佛黑暗房间突然亮起明灯般令人震撼不已——这种有所领悟的奇妙体验简直妙不可言,甚至能够使人暂时忘记作为生物最基本的生存需求。
这里所说的并非故意为之,而是因为此时此刻心境已经完全被更高级别的欢愉填满了整个空间,使得身体对于食物等物质欲望变得不再重要起来。这种状态其实就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好奇心及求知渴望在得到充分释放后呈现出来的一种必然结果罢了。
遥想当年孔夫子在齐国听闻美妙绝伦的《韶》音之后,竟然连续三个月都没有心思去品尝肉类菜肴的滋味儿,不禁感叹道:没想到音乐能给人带来如此极致的欢乐啊! 这种感受跟陶渊明笔下描述过的欣然忘食如出一辙,它们都深深地扎根于人类灵魂深处对于真理和美善的执着追寻以及最终成功发掘到时所引发的惊天动地大喜悦。
这样一份纯净且深沉无比的愉悦感,既不需要依靠外界任何力量来获取或支撑,又不必在意是否会获得其他人的认同或者赞许,它宛如一股清泉流淌进个体内心世界,默默地滋养着生命成长,为其奠定下牢固可靠的理智根基同时赋予丰富真挚的情感底蕴。
进而产生一种欢欣喜悦之情,这便是感受到外物带来的快乐,也是生命与天地之间蓬勃生机相互呼应、共同跳动所形成的美妙和谐。将目光从手中的书籍转移开来,投向那扇窗户之外的广阔世界。只见那些树木彼此交错辉映着,仿佛正在跳一场光与影的华丽舞步,它们的枝叶相互纠缠,宛如一条条绿色的绸带在空中舞动;不时还有几只鸟儿发出清脆婉转的叫声,似乎在低声诉说着季节更替的秘密,又像是大自然演奏出的一曲曲动听旋律。这些景象和声音其实都算不上什么罕见奇景或惊天动地之事,但对于拥有一颗敏锐且悠然自得之心的人来说,却能够轻而易举地捕捉到其中蕴含着的整个宇宙里那种充满活力、井然有序的勃勃生机。
这里所说的欢然有喜并不是因为看到的那些树木或者听到的鸟鸣具有某种实际用途或好处才会如此高兴,而是当自己内心深处某一瞬间与自然界中的美好事物不谋而合、心领神会之后,深刻领悟到原来我们每一个个体也都是这个无比庞大复杂的生命网络当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啊!就好像《论语》里面曾经记载过这样一段对话:孔子问他的弟子们各自有什么样的志向抱负?曾点回答道:“我只想在沂水边上洗个澡,然后再到舞雩台上吹吹风,最后唱着歌回家去。”孔子听后不禁长叹一声,表示非常赞同并欣赏曾点的这番话。这种愉悦已经远远超出了对功名利禄等世俗利益的斤斤计较范围,可以说是人类审美的觉醒以及人与万物亲密无间相处所带来的温馨感受,它使得人们那颗躁动不安的心灵终于可以在辽阔无垠的大自然怀抱之中寻找到情感寄托之所,并与之产生强烈共鸣。
至境则为“自谓羲皇上人”,此乃存在之乐,是灵魂在彻底安顿后抵达的逍遥与圆满。于炎夏五六月,闲卧北窗之下,这本是极平常的避暑之举。然而,当那一阵“凉风暂至”,拂过身体的那一刻,所带来的不仅是肌肤的凉爽,更引发了一种深刻的精神体验——“羲皇上人”。伏羲氏以前的上古之人,在想象中是淳朴自然、无忧无虑的化身。渊明此喻,意谓在那一刻,他挣脱了所有现世的束缚、历史的负累与未来的焦虑,回归到了生命原初的本真状态。
时间仿佛停滞,唯有当下的清风与我共存。这种愉悦,已不再是针对某一具体事物(如书、景)的反应,而是对自身存在状态的完全肯定与沉醉,是“心远地自偏”后所抵达的绝对自由与安宁。这是一种形而上的、宗教般的终极慰藉,是悦乐的最高形态。
此三重境界,由内而外,复归于内心,构成一个螺旋上升的完满轨迹。它告诉我们,生命的幸福,并非远求于虚幻的彼岸,而是深植于日常的修行与感悟之中。在知识中涵养心智,在自然中滋润心灵,最终在简朴的生活里领悟存在的奥秘。于今日浮躁之世,陶渊明这份“欣然”、“欢然”乃至“羲皇上人”的欣悦,犹如一剂清凉散。它提醒我们,在追逐外部成就的同时,更需观照内心,于书斋、于林下、于窗畔,去发现并滋养那些真正能使灵魂“忘食”、“有喜”、仿若“羲皇”的片刻。唯有如此,方能在喧嚣的洪流中,为自己开辟一方精神的净土,体验那源于生命本真的、深沉而持久的欣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