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由无数莹白圣洁雪莲铺就的浮桥,楚荆与齐时执手向着仙池中央的朦胧深处走去。脚下莲瓣温润如玉,却又仿佛并非实体,每一步落下,都有一缕精纯道蕴自莲心升腾而起,如烟似雾,悄然沿着经脉缓缓上行。
这感觉玄妙非常,非关灵力增长,而是一种更本质的“洗涤”与“淬炼”。道蕴所过之处,血肉筋骨被仙泉濯洗,神魂亦如被清风拂拭的明镜,尘埃尽去,连思绪都变得澄澈空明。
九彩仙雾愈发浓重,如轻纱,如流云,萦绕身侧。雾气并非静止,而是缓缓流转,每一次呼吸,吸入的皆是浓郁的仙灵精华与玄奥道韵,清寒沁脾,又带着滋养万物的温润。
池水在浮桥两侧静谧无声,色泽深邃变幻,时而如碧空洗过,时而似星辉沉凝。一切色彩都柔和而鲜明,声音遥远而模糊,时间被拉长、稀释,置身其间,恍若踏入一个极尽美好、脱离了凡尘一切纷扰与规则的永恒幻梦。
不知在浮桥上行走几何,前方的浓雾之中,缓缓勾勒出一片陆地的轮廓。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座浮于仙池之上的清雅汀州。岸边,丛生着大片大片摇曳生姿的苍苍蒹葭,修长的叶片上凝结着仙露,在流转的九彩雾光映照下,闪烁着迷离光泽。
一条由天然青石板铺就的蜿蜒小径,从蒹葭丛中探出,向着汀州深处宁静地延伸而去,石板上苔痕淡绿,透着岁月的古意。
踏上汀州的土地,身后漫长无边的雪莲浮桥,在氤氲雾气中悄然隐去,就像从未存在。世界瞬间变得无比宁静。没有风雷激荡,没有灵力澎湃,唯有微风拂过蒹葭叶片的沙沙细响,远处池水轻拍岸石的潺潺微声,以及鼻尖萦绕的混合了水汽、青草与泥土的清新气息。
一身修为被彻底压制,此刻的他们,与凡间最普通的旅人无异。执手并肩,沿着青石小径徐行,感受着脚下石板的坚实与微凉,听着彼此平缓的呼吸与心跳,欣赏着沿途汀州上自由生长的草木花树。
他们仿佛真的只是一对偶然闯入世外桃源的平凡爱侣,暂离了外界的血火纷争与仙途坎坷,只为片刻的宁静游历。
小径的尽头,并非什么琼楼玉宇、仙家洞府,而是一间再寻常不过的茅草屋。
屋子以圆木为骨,覆以厚厚的金黄茅草,屋檐低矮却整齐。一圈简单的竹篱笆围出一个小小的庭院,篱笆上攀着几株不知名的淡紫色野花,开得恬静。
在汇聚了西王母无上遗泽,象征神州至高仙缘的昆仑仙池核心秘境中,突然出现这样一间茅屋,反差之大,令人愕然。
眼前的茅屋、庭院、乃至整片汀州,都“干净”得不可思议。没有阵法的波动,没有禁制的痕迹,没有宝物的光华,也没有任何强大生灵盘踞的气息。
推开吱呀作响的竹篱笆门,走入庭院。院子不大,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套木制桌椅摆在院中树下,桌上纤尘不染,像是刚刚有人细心擦拭过。角落堆着码放整齐的干柴,另一角开辟出一小块菜畦,里面稀疏长着几株青翠的蔬菜,生机勃勃。
楚荆上前几步,对着虚掩的茅屋木门,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远道之人,误入仙家宝地,若有叨扰,还请主人家见谅。”
声音在静谧的庭院中回荡,又消散于更广阔的汀州与仙池雾气里。茅屋内毫无回应,唯有远方传来的永恒不变的微风水声。
看来,屋中确实无人。
二人推开木门,屋内景象映入眼帘。陈设简单而一应俱全,外间是厅堂,兼作厨房,有灶台、水缸;里间是卧房,仅一床、一柜、一窗。所有家具皆是原木所制,纹理天然。屋内同样洁净,空气中弥漫着干草与木头特有的淡淡清香。
然而,厅堂正中央的地面上,以大小不一的青色卵石,精心垒砌出一个直径约三尺的微缩“仙池”模型。池壁石块错落有致,池底铺着细白的沙砾。只是池中滴水全无,河床彻底干涸,沙砾在从窗口透入的天光下,显得格外苍白。
显然不是无意义的装饰。
“难道……试炼的内容,是要我们将这个微缩仙池填满?”齐时蹲下身,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干燥的池底沙砾,若有所思。
“试试便知。”楚荆目光扫过屋内,在门边看到了木桶和扁担。
没有更多线索,二人拿起木桶,走出茅屋,重返仙池之畔。齐时俯身,用木桶舀起满满一桶清澈冰凉的池水。
回到茅屋,齐时将桶中池水缓缓倾倒入微缩的石砌池中。
清澈的池水落入干涸的“河床”,化作一缕淡淡的白汽,消散无踪。不过眨眼功夫,一桶水倾尽,池底沙砾依旧干燥如初,连一丝湿润的痕迹都未曾留下。
齐时愣住,不信邪地又来回跑了数趟。每一次结果都毫无二致。无论是缓缓注入,还是奋力泼洒,微缩仙池仿佛连接着无尽虚空,拒绝留下任何存在的证明。
与此同时,楚荆则在茅屋内外展开了更细致的搜查。他抚过每一寸墙壁,检查每一件家具。庭院中的草木、篱笆、石桌石凳,乃至汀州上的每一块石头、每一丛蒹葭,他都未曾放过。
除了诡异的干涸微池,整个汀州干净得像一张白纸。这里,只有“平凡”,亘古不变的纯粹平凡。
仙池秘境之内,竟也有着类似外界日月交替的规律。探索一无所获,天色也在不知不觉中昏黑下来,光线自然收敛,九彩仙雾染上墨蓝,星辰的虚影开始在极高远的“天穹”上隐约闪烁。修为被压制,一番奔波搜寻,二人皆感疲惫。
燃起灶台旁找到的火石,点亮油灯。昏黄暖光充盈茅屋,驱散了些许陌生与孤寂。
“现在……要怎么办?”齐时眉头微蹙,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水边来时的雪莲浮桥早已消失无踪,这意味着他们暂时被困在了这座孤岛之上。
楚荆倒是显得颇为平静,放松地靠向椅背,无奈地耸耸肩:“浮桥已散,出路未明。还能怎么办?既来之,则安之。暂且在此住下,慢慢探索便是。等上十年、百年,乃至更久,都不足为奇。”
他们一路行来,经历的奇遇与考验不可谓不多,深知这等关乎天地本源、神明遗泽的传承,其考验方式往往超乎想象,耐心与悟性,有时比实力更重要。
“只是不知道,云空子那个老鬼,究竟在何处。”齐时眼中忧色未褪。
云空子近乎是在仙池开启的刹那就进入了秘境,必然潜伏在某处。一路行来,莫说踪影,连一丝一毫属于云空子的气息都未曾察觉。这种强敌隐于暗处、动向不明的感觉,如芒在背,令他难以安心。
“急躁也无济于事。”楚荆伸手覆上他的手背,指尖传来安稳的温度,“云空子的处境,未必就比我们好多少。”
他眸光沉静,分析道,“西王母乃司掌生死造化、位格至高之神明。她留下的终极传承之地,其规则岂会轻易被参透?云空子虽有半仙修为,但在真正的神明意志面前,与我们也并无本质区别,皆是‘求道者’罢了。”
“我们至少承袭了部分山河权柄,神魂经琉璃盏淬炼,与北洲、昆仑气运隐隐相连,尚且困于此地,摸索无门。他纵有通天手段,想抢先破局,怕也难如登天。”
既然急不来,又暂无头绪,不如顺应境遇。连续数年的奔波劳碌,周旋于各大势力之间,算计中域,寻求机缘,心神时刻紧绷,难得片刻喘息。如今被困这方奇异汀州,虽前途未卜,却暂时脱离了所有纷争与压力,倒成了一处绝佳的“避世之所”。
于是,在这昆仑仙池秘境的核心,在这座除了平凡一无所有的汀州茅屋中,楚荆与齐时安然住了下来。
第二日,他们又进行了一番堪称“掘地三尺”的搜索,依然毫无所获。
既然找不到任何“线索”,那么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待”,并在等待中,尝试融入这片“平凡”。
他们开始像真正的隐居者一样生活。
拂晓即起,用冰冷的池水洗漱,清扫庭院,照料那几畦青菜。楚荆尝试着用简陋的渔具在仙池边缘垂钓,虽然从未有鱼上钩,但静坐水边,看云雾变幻,时光流逝,也别有一番意境。齐时对着屋中干涸的微缩仙池苦思冥想,不时用手丈量,用树枝在地上写画推演,试图找出其中关窍,却始终不得要领。
一日午后,楚荆闲来无事,在池畔折了一大把修长坚韧的蒹葭杆茎,坐在院中树下,尝试着编织些小玩意儿。折腾半晌,他手中诞生了一只……形态极其抽象,难以辨认种属的长条状生物,说是蛇,躯干扭曲;说是虫,环节错乱。
齐时从屋中走出,正看到楚荆对着自己的“作品”一脸纠结。他凑近仔细端详了片刻,漂亮的桃花眼里渐渐盈满笑意。
“楚荆哥哥,”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严肃认真,“我发现,你真的很有成为仙帝的潜力。”
楚荆:“?”他斜睨着齐时,并不期待地等待下文。
“真的,”齐时一本正经,指着那团蒹葭“造物”,“你想啊,上古传说,神明创世,捏土造物,赋予形态。若当年那位创世神只,有你这般不拘一格的‘创造力’,如今神州大地上的奇珍异兽,种类怕不是要多出一倍来。”
“……”楚荆看着自己手中那团扭曲的“艺术”,再看看齐时憋笑憋得微红的脸颊,顿时气结。他一把将蒹葭杆塞到齐时怀里,双手抱胸,下巴微扬。
齐时笑着接过,动作虽不甚熟练,却比楚荆有条理得多。不多时,一只虽然略显粗糙,但四肢分明、头尾清晰,勉强能看出是犬类形状的小狗,便在他掌心成型。
楚荆盯着那只至少能认出是“狗”的蒹葭小狗,再看看自己脚边那团“不可名状之物”,沉默了。自己的失败固然难受,他人的成功更令自己烦躁。
齐时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在安静的汀州上传出很远。
某日,齐时心血来潮,从储物戒中翻出一柄平日用来处理材料的锋利短刀,寻了一块表面相对平整的巨石,开始尝试雕刻。
从最简单的立方体、圆球,到略显复杂的莲花、藤蔓纹饰。他进步很快,刀锋渐渐有了灵性。他对着靠在另一块大石上晒太阳的楚荆端详了许久,忽然灵感迸发,决定挑战更高难度——他要在巨石上,雕刻出楚荆人身蛇尾时的形态。
楚荆察觉到他专注的目光和意图,也不打扰,只是调整了一个更慵懒舒适的姿势,任由他观察。自己则随手从旁边扯下一根细长的草茎,以松软的泥土为“纸”,涂画起来。
齐时雕一刀,楚荆便在泥地上画一笔。刻的是立体的楚荆,画的是平面的齐时。没有章法,不讲技巧,全凭此刻心中所感,眼中所见。
锋刃与石面摩擦的沙沙声,草茎划过泥土的细微簌簌声,间或夹杂着几声对作品不满的低语或看到对方“杰作”时的闷笑……
艺术创造令人心身愉悦,当然激烈的运动更令人感到“神清气爽”。
起初,尚且局限于茅屋之内那张吱呀作响的木床上。窗外风声呢喃,室内气息交融,汗水与低语交织。
后来,许是这方天地过于纯净自然,也或许是心境愈发开阔不羁,他们开始尝试拥抱更广阔的天地。以柔软厚实的蒹葭丛为席,仰望流转的九彩雾霭与虚渺星辰;以被阳光晒得微暖的平滑巨石为床,感受身下土地的坚实与承托;以芳草萋萋的缓坡为簟,让肌肤亲密接触带着夜露微凉的大地……
身处这片被世界遗忘的汀州之上,他们抛却了所有身份、责任与桎梏,回归最本真的自我,尽情汲取着彼此带来的温暖、快乐与慰藉。每一次身心交融,都像是在平凡至极的秘境中,烙印下鲜活而热烈的生命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