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令兵翻身下马，竹筒高举过头，火漆封口裂了一道缝，像是被马背颠簸出来的血口子。陆昭接过时指尖蹭到那抹红，没说话，只用拇指抹了抹，确认没被动过。
他拆开一看，字迹潦草，但意思清楚：白马义从三日前离营，无令调防，踪迹断于界河以北。
陆昭把竹简塞进袖袋，转身就往校场走。风从背后推着他，像有人在催命。
他边走边回想郭嘉前日留下的那张纸条——渤海码头扛麻袋的杂役，替甄家接了那批黑矿。现在人没了，矿出了问题，公孙瓒的骑兵也悄无声息地动了。三件事串一块儿，不是巧合，是算计。
他到校场时，羽林卫正在操练列阵。这群人原本是公孙瓒麾下的降卒，有的还骑过他当年缴获的白马。陆昭没杀他们，也没放他们走，而是打散编队，混入新兵，日日操练，夜夜讲令。三个月下来，口号喊得比老家的乡音还熟。
“集合！”陆昭一声令下，鼓声三响。
羽林卫统领立刻收队，列成两排，甲未全，刀在手。他本人站在最前，脸上有道疤，从眉骨斜划到嘴角，是投降那晚自己划的，说要记住败军之耻。
陆昭看着他：“准备好了吗？”
“随时能战。”声音不大，但稳。
“好。”陆昭点头，“现在就是时候。”
话音未落，远处烟尘腾起，马蹄声如滚雷压地，越来越近。探哨都没来得及回营，敌骑已逼至辕门三百步。
是白马义从。清一色白袍白马，银枪如林，最前方一人披猩红大氅，手持双头龙矛——公孙瓒亲自来了。
陆昭眯眼看了看天色，乌云压顶，风向偏北。他回头对羽林统领道：“你带人守营门，死守三刻。我不调兵，不增援，你就在这儿，把门给我焊死。”
“三刻？”统领咧嘴一笑，“我连三息都不让他们过去。”
“别逞狠。”陆昭拍了下他肩膀，“活着才算赢。”
说完，他转身登上了望台，抽出令旗，却不挥。他知道，这时候任何多余的动作都会乱军心。
公孙瓒的骑兵冲得极快，显然是奔着斩首来的。前排弓手还没搭箭，敌骑已冲到百步内。羽林卫第一排立刻举盾，后排长矛斜出，组成一道斜墙。
轰——
马撞盾，人翻滚，血溅当场。
第一波冲击下来，羽林卫倒了十几个，但阵线没垮。他们不像正规军那样讲究章法，反而有种亡命徒式的狠劲——你砍我一刀，我必反手捅你马腹。有士卒被挑飞，落地时还抱着敌骑小腿往泥里拽。
公孙瓒眉头一皱，挥手示意第二波冲锋。
这一次，他亲自带队，直扑中军帐方向。
羽林卫开始撑不住了。盾阵被撕开两道口子，几名骑兵突入，直逼营门。统领大吼一声，带着亲兵扑上去，用断矛和刀鞘拼死堵住缺口。
“放火油！”他吼。
立刻有人掀开地窖盖子，抬出陶罐，往营门泼洒。可还没点火，一支冷箭射穿了持火把的士卒手腕。
是公孙瓒的亲卫射手，百步穿杨。
统领咬牙，亲自去捡火把。刚弯腰，一匹战马横冲过来，前蹄狠狠踩在他左腿上。咔嚓一声，他跪倒在地，火把滚出五步远。
“统领！”剩下七人围上来，把他往里拖。
“别管我！”他挣扎着爬起，拖着断腿，一瘸一拐地挡在营门前，抽出腰刀插进地缝，拄着当拐杖，“老子站着死，不跪着活！”
身后七人立刻列成半圆，背靠背，刀刃朝外。
公孙瓒的骑兵在五十步外勒马，枪尖齐指。
风卷起尘土，吹得人睁不开眼。
陆昭在高台上看得真切。他知道，再拖下去，这八个人就得交代在这儿。但他不能动。这时候调主力回防，等于告诉敌人——我虚了。
他抬手，点燃烽燧。
不是求援，是示警。
一道黑烟冲天而起，像根铁柱戳进云层。百里之内，所有哨岗都会看到。
几乎同时，西面马蹄声骤起。
赵云带着五十轻骑回来了。他们在边境放完火矢，正准备回营，半路截到传令兵，立刻调头。
五十骑分成两队，一队直插敌军侧翼，另一队绕后放箭。
公孙瓒没料到这边还有伏兵，阵型一滞。
赵云一马当先，长枪挑翻三名骑兵，直逼中军。公孙瓒冷哼一声，挥矛迎上。
两人交手不过三合，赵云不恋战，一枪逼退对手，随即下令：“放箭！”
箭雨落下，公孙军被迫后撤三十步。
羽林卫残部趁机把统领拖回营内，有人撕了衣襟给他包扎，血浸透三层布。
“疼吗？”有人问。
“废话。”统领咧嘴，满嘴是血，“老子断的是腿，又不是嘴。”
外面战况稍缓，但敌骑仍在，虎视眈眈。
陆昭走下高台，走到羽林卫面前。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甲裂刀卷，可站得笔直。
“你们刚才守了多久？”陆昭问。
“两刻十二息。”有人答。
“差四十八息。”陆昭笑了笑，“差得不多。”
没人笑。
他蹲下，看着那统领：“名字叫什么？”
“张猛。”
“张猛。”陆昭点点头，“从今天起，羽林卫不叫‘降营’了，叫‘死守营’。你带头，我给每人加半石米，一匹布，外加——”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营外：“等这仗打完，我请你们喝酒。不是军营那种淡得像水的，是甄家藏了五年的枣酒，够劲，能喝到天亮。”
张猛咧嘴笑了，血沫从嘴角溢出：“那……我得先把腿治好。”
“治。”陆昭站起身，“我找军医，给你接骨。接不好，我让他改行劁猪。”
周围终于响起几声笑。
赵云这时走过来，低声问：“他们不会走？”
“谁？”陆昭问。
“这群降卒。”
“他们会。”陆昭看着远处烟尘，“但现在，他们得先活下来。”
赵云点头：“公孙瓒没撤，还在等什么？”
“等我慌。”陆昭眯眼，“他以为我会调主力回防，然后他半道截杀。但他不知道——”
他抬手指向烽烟：“我已经告诉所有人，敌人来了。现在，不是我在等援军，是他们在往这儿赶。”
赵云懂了：“所以他得快。”
“对。”陆昭冷笑，“可快的人，最容易摔跟头。”
正说着，东面传来号角声。不是己方的。
是敌军增援。
陆昭脸色微变。
赵云立刻下令：“收缩防线，弓手上台，矛手列阵！”
张猛挣扎着要起身：“我也上！”
“你坐下。”陆昭按住他肩膀，“你已经上过了。”
张猛喘着粗气，拳头砸地：“可我还……能战！”
陆昭没说话，只把他的刀从地上捡起，轻轻放回他手中。
刀柄沾了血，滑腻。张猛握了三次，才攥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