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是这片星骸之域唯一的语言。
破碎的星辰残骸像巨兽的骨骼，凝固在冰冷的虚空里，早已失去最后一丝温度与光亮。时间在这里仿佛也倦怠了，流淌得格外缓慢、粘稠。偶尔有扭曲的阴影在碎片间隙蠕动，那是依靠吞噬毁灭余烬为生的魔物，但它们本能地避开了这片区域的最深处——那里，有一点微光在顽强地呼吸。
光晕中心，是一道蜷缩的身影。
洛灵瑶。这一片诸天星域的众仙之主，此刻却像一枚被遗弃的琉璃，脆生生地搁浅在这宇宙的坟场。清辉如月华，从她周身流淌出来，勉强抵御着周遭无孔不入的黑暗。那黑暗并非虚无，而是粘稠的、具有侵蚀性的实质，带着万物终结的腐朽气息，不断撞击、啃噬着她的护体神光。
痛。
并非尖锐的撕裂，而是更深沉的、从神源核心弥漫开的凋零之感。仿佛有冰冷的藤蔓在她经络里扎根、蔓延，汲取着她苦修万载积累的清圣仙元，并绽放出名为“终焉本源”的恶之花。这力量与她同生共长，是她荣耀神冠之下，最狰狞的阴影。
她试过无数方法，翻阅过禁忌的古籍，甚至冒险进入过混沌边荒，却始终无法将它根除。只能像现在这样，一次次调动浩瀚如海的仙元，构筑堤坝，将它死死封锁在体内。可近来，这阴影膨胀的速度快得让她心惊，堤坝在一次次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此刻，又是一波剧烈的反噬。漆黑的终焉本源之力如同拥有了自己的意志，狡猾地汇聚成锥，狠狠凿击着仙元壁垒最薄弱的一点。经脉壁障传来细微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细密的裂纹蛛网般蔓延。
“呃……”压抑的痛哼终究没能完全锁在喉间，逸散出来，在这绝对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护体清辉剧烈地摇曳起来，边缘处，几缕凝练如实质的黑色气流终于寻到缝隙，悄然逸出。它们触碰到附近漂浮的几块星骸碎片，那些坚硬的、曾孕育过生命的岩石，瞬间失去了所有色彩与能量，无声无息地化为了最原始的宇宙尘埃。
防线……要守不住了吗？
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如同冰水，缓缓浸透她的四肢百骸。清冷绝美的面容上，血色尽褪，只剩下玉石般的苍白和隐忍。难道真要看着这毁灭的力量失控，将这片星域，乃至更远方的生灵世界，都拖入永恒的沉寂？
就在她心神摇曳，堤坝即将全面崩溃的刹那——
“……呜。”
一声极细微、带着幼兽独有的软糯鼻音的呜咽，毫无征兆地，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洛灵瑶猛地睁开眼。
那双蕴藏着星辰生灭、纪元轮回的眼眸，此刻因剧痛和极度的惊愕，掀起了滔天巨浪。
声音来自侧后方，一块被她的清辉边缘勉强照亮的、不起眼的陨石阴影里。
怎么可能？这里连最顽强的噬魂魔都避之不及，怎会有活物？而且，那声音听起来如此孱弱，仿佛下一刻就会熄灭。
强忍着体内翻江倒海的痛楚，她分出一缕极其细微的神念，如丝如缕，小心翼翼地探向那块陨石。
然后，她怔住了。
在陨石底部一个浅坑中，团着一小团……东西。
黑乎乎的，脏得看不出原本模样，只有巴掌大小，毛发被不知名的污垢和凝固的暗沉血块黏连成一绺一绺。它把脑袋深深埋在自己同样脏污的前爪里，小小的身体缩成一个球，正无法控制地瑟瑟发抖。
在她的神念感知中，这小东西的生命之火微弱得可怜，仿佛一口气就能吹灭。更诡异的是，它体内正被一股狂暴的、充满了净化意味的光属性能量疯狂肆虐，不断侵蚀着它本就如风中残烛的生机。那光与它本身的黑暗气息激烈冲突，进行着一场内部的、残酷的毁灭。
然而，真正让洛灵瑶心神俱震的，并非这光，而是她体内那狂暴冲撞、几乎要破堤而出的终焉之力，在靠近这小兽周围尺许范围时，竟……变得温顺了些？
不，不是温顺。
是……被牵引了！
就像深潭找到了泄流的孔洞，那充满毁灭欲望的黑色能量，竟自发地、一丝丝地，透过她摇摇欲坠的仙元壁垒，涓涓流向那团小小的、脏污的身影！
速度虽缓，量虽微，但那清晰无比的“被吸走”的感觉，绝无虚假！
这……怎么可能？
终焉之力，是连她这位神境都视若附骨之疽、无可奈何的至高毁灭法则，诸天万界，有何等存在能承受其侵蚀？更遑论……如同饮水般吸纳？
是痛到极致的幻觉吗？她几乎要怀疑自己的感知。强敛心神，再次仔细探查。
是真的。
那一丝丝精纯的、足以寂灭星辰的黑色气流，在触碰到小兽身体的瞬间，便如溪流入海，消失无踪。而那小兽，除了因体内光属性能量的破坏而持续颤抖外，对终焉之力的注入，竟无丝毫排斥，反而……那微弱的气息，似乎因为这股力量的加入，凝实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荒谬！却真实不虚地发生着。
体内那持续了无数年月、几乎成为她一部分的沉重压力，竟因这意外，真真切切地减轻了一线。
就在这时，那小黑兽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注视，艰难地、颤巍巍地抬起了头。
一双眼睛，撞入了她的视野。
澄澈得不可思议。像两汪未被任何尘世烟火沾染的墨色水晶，瞳孔极大，几乎占满了整个眼眶。此刻因痛苦蒙着一层水光，湿漉漉的。它就那样望着她，没有恐惧，没有警惕，只有一种近乎原始的、纯粹的……依赖？
“呜……”
它又发出一声细微的呜咽，小小的、脏兮兮的脑袋朝着她的方向，极其微弱地蹭了蹭。
洛灵瑶的心，像是被什么极柔软又极尖锐的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她俯瞰众生万载，见过太多强大、美丽、智慧的生灵，心湖早已冰封。却从未有过一刻，被如此一个弱小、狼狈、甚至有些丑陋的小东西，这般轻易地牵动心绪。
是因为它能吸收终焉，解她燃眉之急？
或许。
但更多的，是那双眼睛里不容置疑的纯粹，以及它在绝境中依然顽强闪烁的生命火苗。
看着它体内那依旧肆虐的光属性能量，洛灵瑶不再犹豫。她伸出另一只未按压丹田的手，指尖萦绕起一缕极其精纯柔和的清圣仙元，如同月夜下流淌的甘泉，轻轻点向那小兽的额头。
仙元入体，温和却不容抗拒地抚平那狂暴的光。充满破坏性的光芒，在她浩瀚如海的仙元面前，迅速冰消瓦解。
小兽身体的颤抖渐渐止息。它舒服地眯起了眼睛，甚至无意识地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试探性地、轻轻舔了舔她的指尖。
湿漉漉，带着一点暖意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细微，却无法忽视。
洛灵瑶微微一怔。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感受，顺着指尖悄然蔓延。那冰封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心湖，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漾开了一圈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她收回手，看着指尖那一点点晶莹的水痕，又看了看因为痛苦消除而放松下来、甚至开始笨拙地想用爪子清理脸颊，结果却把脸抹得更花的小家伙。
它……可真不爱干净。
身上还是那么脏，刚才那一舔，似乎还把些许黑灰蹭到了她素来纤尘不染的指尖上。
洛灵瑶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她素有洁癖，座下仙娥皆知洛神喜净，近身之物无不洁净如新。
可现在……
体内那持续了无数年的、令人窒息的重压，确实因这小东西的存在，维持在了一个新的、可以忍受的平衡点上。虽然终焉之力并未消失，依旧盘踞在她本源深处，但那种随时可能爆裂开来的、悬顶之剑的惊悸，实实在在地缓解了。
它是什么？从何而来？为何能吸收终焉？那光……
无数疑问盘旋。
但此刻，这些似乎都不那么紧迫了。
重要的是，她或许……找到了一丝喘息之机。
看着那因为不再痛苦，而开始试图跟自己打结的毛发较劲，结果越弄越糟的小家伙，洛灵瑶清冷的眸中，那丝极淡的柔和再次掠过，比上一次清晰了些许。
她轻轻开口，声音在这绝对寂静的星骸间响起，带着久未言语的微哑，却依旧空灵悦耳：
“以后，便跟着我吧。”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它那实在难称洁净的小小身躯，给出了第一个命名。
“叫你……‘臭蛋’，可好？”
小兽——臭蛋抬起头，那双澄澈的墨色眼睛望着她，似乎听不懂这复杂的音节，但又仿佛感知到了她话语中那抹并无恶意的情绪。它歪了歪脑袋，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满足的、细微的“咕噜”。
洛灵瑶伸出手，用一缕轻柔的风托起那小小的、温热而脏污的身体，让它安然落在自己洁净如玉的掌心。
臭蛋在她掌心嗅了嗅，似乎极为迷恋她身上那股清冽纯净的气息，满足地蜷缩起来，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竟似要睡去。
感受着体内终焉之力持续不断地、涓涓细流般被掌心那小东西吸走，洛灵瑶长久以来紧蹙的眉心，终于，几不可察地松开了些许。
她最后望了一眼这片冰冷死寂的星骸，身影化作一道清辉，悄然融入宇宙的深邃黑暗之中。
星骸之间，重归那亘古的死寂。
唯有那被悄然吸纳的毁灭，与被温柔抚平的创伤，无声地见证着，命运齿轮在此时此地，发生的微小却致命的偏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