绞盘的木柄粗糙而冰冷,上面凝固的油脂混着经年的尘土,在火把的微光下泛着一层油腻的光。
李秀宁的亲卫队长没有多言,只是挥了挥手,二十名最强壮的娘子军士卒立刻围了上去。她们将兵器背在身后,咬着牙,用肩膀死死抵住那巨大的木柄。
“一,二,起!”
伴随着一声压抑的低喝,二十人同时发力。
“咯……吱……”
那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绞盘,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一个垂死的老人,在勉力翻身。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人的动作都在这一瞬间僵住,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们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生怕这声异响惊动了城中任何一个还醒着的人。
万幸,回答她们的,只有远处坊墙间穿行的夜风,呜呜咽咽,像鬼魂的抽泣。
安全。
亲卫队长再次打出手势。
这一次,又有二十名士卒加入了进去。四十个女人的力量,汇聚在这一台沉重的战争机器上。
“再起!”
“咯吱——呀——”
这一次,声音更大,绞盘终于在不堪重负的呻吟中,缓缓转动了分毫。连接着千斤闸门的粗大铁链,被这股力量绷得笔直,发出了“铿铿”的金属颤音。
每一声,都像一记重锤,砸在众人的心头。
太慢了,也太响了。
李秀宁的眉头紧紧蹙起。她快步走到绞盘前,看着那些因为极致用力而面色涨红、青筋毕露的士卒。她们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汗水已经浸湿了贴身的衣物,在这寒夜里蒸腾起淡淡的白汽。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握住了其中一根还空着的木柄。
那上面冰冷的触感,让她想起了父亲书房里那方同样冰冷的镇纸。
“殿下!”
亲卫队长吃了一惊,想要阻止。
李秀宁没有理会,只是将目光投向那扇隔绝了内外世界的厚重城门,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一起。”
一个字,比任何战鼓都更能振奋人心。
周围的士卒看着她们的公主,那个金枝玉叶的女子,此刻正和她们一样,将肩膀抵在冰冷的木柄上,准备付出自己全部的力气。一股热流,从她们的心底猛地涌起,瞬间冲散了疲惫与恐惧。
“为了殿下!”
不知是谁,用嘶哑的嗓音低吼了一声。
“为了活下去!”
“杀!”
压抑的怒吼,像地底即将喷发的岩浆。所有的力量,在这一刻汇聚。
“轰隆——”
绞盘终于不再是呻吟,而是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咆哮,猛地转动起来。粗大的铁链在机括中疯狂地搅动、攀升,发出震耳欲聋的金属摩擦声。
千斤闸门,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开始一寸一寸地,脱离地面。
一道黑色的缝隙,出现在城门下方。
冰冷的、夹杂着城内安逸气息的风,从那缝隙中倒灌而入,吹拂着每一个人的脸颊。
“一队,进!”
不等城门完全开启,一名身材最是矫健的队率便低喝一声,带领着手下百人,如同滑入水中的游鱼,从那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缝隙中,闪电般地钻了进去。
她们的任务,是肃清城门内侧的守军,控制这片区域,为大军的进入扫清最后的障碍。
很快,门内传来几声被强行压住的闷哼,以及利刃入肉的细微声响,随即,一切重归于寂静。
片刻之后,一支燃烧的火把,从门缝里伸出,划了一个圈。
——安全。
“轰隆隆……”
绞盘还在转动,城门越升越高。
当那巨大的门洞,终于足以让三人并肩通过时,李秀宁下达了第二个命令。
“二队,三队,目标,东、西两市鼓楼!”
“四队,五队,目标,左右金吾卫营地!”
“其余各部,按既定路线,分割街道,肃清所有巡夜武侯!”
一道道命令,被迅速而无声地传递下去。
数千名娘子军士卒,如同沉默的黑色潮水,开始通过那巨大的门洞,涌入这座沉睡的雄城。
她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甲叶的轻微碰撞声,和整齐划一的、被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她们像一群最冷静的猎手,悄无声息地渗入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扑向那些还在睡梦中的猎物。
李秀宁没有进城。
她依旧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像一尊冰冷的雕像,俯瞰着自己的杰作。
夜色中,长安城就像一张巨大的棋盘。而她的军队,就是她投下的棋子,正在棋盘上迅速地移动、落位。
很快,城西的方向,一处高大的建筑顶端,猛地亮起了一团火光。
那是西市的鼓楼,被占领了。
火光像一个信号,也像一滴落在滚油里的水。
“当!当!当!当!”
一阵急促而混乱的钟声,从另一个方向毫无征兆地响起。那不是报时的更声,而是属于某个军营的警钟!
有巡逻队被歼灭了!有营地被突袭了!
李秀宁的心猛地一紧。
警钟被敲响,意味着她们的突袭已经暴露。接下来,就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她们必须在城中守军形成有效的抵抗之前,尽可能地控制更多的关键节点,制造更大的混乱!
“啊——!杀人啦!”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夜空。
那是一个起夜的更夫,他看到了街角处,一队巡夜武侯,在几个呼吸之间,就被一群从阴影里冒出来的黑衣人屠戮殆尽。
这声尖叫,像是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走水了!快来人啊!”
“有贼军入城了!”
“快跑啊!”
沉睡的长安城,终于被惊醒了。
一扇扇门窗被推开,一个个惊恐的脑袋探了出来。他们看到的,是街道上奔跑的黑影,是远处冲天的火光,是邻居家门被暴力踹开的巨响,和随之而来的惨叫。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坊墙之间,在街道之上,疯狂地蔓延。
长安,这座伟大的帝都,在这一刻,彻底乱了。
李秀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晚风吹起她散乱的发丝,也吹来了城中越来越响的喊杀声与哭嚎声。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与这座城市,与那个高居皇位的父亲之间,再无任何转圜的余地。
“殿下!”
红拂女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她的身后,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
“我们控制了西城的大部分区域,但……”
红拂女的话语顿住了,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难以理解的神色。
“但是什么?”李秀宁的心,没来由地沉了一下。
红拂女深吸了一口气,指向皇城的方向,那片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沉的区域。
“皇城那边,在我们敲响警钟之前……就已经戒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