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皇城如一头蛰伏的巨兽,宫墙高耸,檐角森然。
李鹤卿换上粗布短褐,混入修渠的民夫队伍中,肩扛药锄,低眉顺眼地穿行于护城河畔。
他手中这把药锄非同寻常,是师父李时珍亲手所铸,锄头暗藏磁石,可感应地下土质阴阳变化,尤擅探查药气残留之地。
风从紫禁城深处吹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腐香——那是迷心花久经焚烧后渗入泥土的残毒,常人闻之只觉鼻痒,但在李鹤卿耳中,却如警钟长鸣。
他蹲下身,将药锄轻轻插入河岸松土,三寸、五寸、七寸……每掘一尺,便凝神细察。
至三尺深处,锄尖忽然一空,仿佛戳破了某种空腔结构。
他心头一紧,扒开湿泥,露出一段断裂的陶管,内壁泛着青灰色油渍,隐约可见干涸药液流过的痕迹。
这正是《未央卷》中记载的“九转导汤道”残迹,曾用于输送调制后的药剂直入地库密室。
而此刻,哪怕历经数年掩埋,那管壁缝隙仍渗出淡淡黑雾,遇风即散,却在鼻端留下令人眩晕的甜腥。
“果然还在用。”李鹤卿指尖轻抚陶管裂口,寒意自脊背升起。
他迅速取出苏半夏所赠的蛊囊,掀开银扣,一条通体青鳞的小蛇缓缓游出,头颅微昂,吐信如针。
这是苗疆独有的“识毒引”,天生能感知千年不散的药毒之气。
李鹤卿将其放入陶管断口,蛇身甫一接触内壁,瞬间绷直,鳞片由青转紫,尾部剧烈抽搐,竟似被无形之力灼伤。
“毒素未绝……而且比三年前更烈。”他低声喃语,眼中怒火翻涌。
就在此时,东南风忽起,卷着一股奇异香气扑面而来。
七坛“引魂香”已在百步外点燃,由苏半夏亲自布阵。
她盘膝坐于河岸高地,十指翻飞,以血为引,催动香料中忍冬清邪、艾草通窍、腐骨藤勾魂三味主药,将气息炼成一线,顺着地下气脉悄然渗透。
香气入地不过片刻,异变陡生。
护城河水面无风自动,涟漪成环;地面微颤,如同沉眠者梦中呻吟。
一道极细微的声波自地底传来,穿过陶管、渗入泥土,竟与阿典耳中的共振铜管产生共鸣。
正立于正阳门高台的讲病童猛然抬头,盲眼虽无光,却似穿透九重宫阙,直抵幽冥。
“我听见了!”他嘶声大喊,整个人剧烈颤抖,“他在喊‘疼’!不是嘴说的……是骨头里传出来的!第三节脊椎……像有虫子在咬……一直在啃……”
他踉跄扑向随身携带的《讲病七日录》,颤抖的手翻开虫类篇,对照图谱——那症状赫然与“忘忧雾”变异体完全吻合:此虫原生于岭南瘴林,喜寄生于神经末梢,唯以迷心花粉喂养方可激活,一旦入体,痛感可放大十倍,却不致死,只为“观察耐受极限”。
“他们在用人试虫……”李鹤卿握紧药锄,指节发白。
与此同时,潮王姑已率百余家属跪于午门外。
每人手持一盏素灯,灯纸泛黄,上书亲人的编号与姓名:“柒佰贰拾壹”、“陆伯安”、“陈氏女,十七岁”……烛火摇曳,映照出一张张枯槁而坚毅的脸。
她立于人群之前,声音沙哑却穿透寂静:“他们不是疯子!他们是替你们吃毒的活人!是你们口中‘仁政惠民’的安神丸,让他们变成行尸走肉!是你们看不见的地库里,他们日夜承受虫噬火烧之刑!”
百姓闻讯陆续聚拢,万民屏息。
忽然间,影壁之上水汽凝聚,夜露升腾,在月光下幻化成一道虚影——灰袍赤足,面容模糊,竟是早已圆寂的蛹眠僧!
其口微启,诵出《涤魂引》终章:
“心毒不除,百药皆妄。”
话音落处,大地轻震,仿佛回应一句迟到多年的审判。
李鹤卿站在河岸,望着那虚影渐渐消散,又低头看向脚下的陶管断口。
他知道,这条埋藏于地底的暗道,不只是通往罪恶的通道,更是唯一能触及真相的路径。
他解下外袍,收起药锄,从怀中取出《未央卷》,指尖轻抚卷首那句朱批:“药不能言,人当代言。”
风止,香散,万籁俱寂。
唯有那段断裂的陶管,在月下泛着幽光,像一张沉默的嘴,等待有人俯身倾听。
李鹤卿伏身钻入那断裂的陶管,狭窄幽闭的空间几乎令人窒息。
泥土的气息混杂着陈年药毒的甜腥扑面而来,他屏住呼吸,以药锄探路,一寸寸向前匍匐。
管壁湿滑,青苔如血痕般附着其上,每一次挪动都牵动旧伤,肩胛骨与粗糙的陶片摩擦出细微刺痛。
但他不敢停——阿典听见的“疼”,潮王姑手中那些素灯映照出的编号,还有蛹眠僧虚影所诵的“心毒不除”,皆在这黑暗尽头等着他。
数百步后,前方微光浮动。
他缓下动作,贴耳于壁,听见低频嗡鸣,似金属共振,又似人脑深处被强行搅动的回响。
再行数尺,一道铁栅通风口横亘眼前。
他小心凑近缝隙,目光穿入地库。
眼前的景象让他指尖骤然发冷。
一间石室中央,一名男子被赤身绑在青铜架上,脊柱笔直挺起,头颅以铜丝连接头顶悬垂的星盘状器械——正是《未央卷》中批注过的“静心仪”。
此器原为道家导引清神之用,此刻却被改造成刑具,铜丝深入百会、风府诸穴,不断释放细微电震,刺激神经以测试“忘忧雾”寄生虫对痛感放大反应的极限。
那人瘦得只剩骨架,皮肤泛灰,唇裂见血,却仍死死睁着眼。
每当日轮运转至子午交汇,仪器便发出一声轻鸣,他的身体随之剧烈抽搐一次,如同被无形之手反复撕扯灵魂。
李鹤卿心头如遭重击。
他在怀中取出火折,借微光翻开《未央卷》,只见空白页上浮现出师父李时珍的朱批墨影:“静思院非疗病之所,乃炼人心狱。凡入此者,编号柒佰以上,皆‘驯志剂’失败品,转作虫饲。”
柒佰玖拾柒!
他猛然抬头,从腰间解下药锄,在通风口旁的陶壁上用力刻下三个字:柒佰玖拾柒。
那一瞬,铁架上的男子忽然停止颤抖,脖颈艰难转动,浑浊的眼珠望向声音来处。
当他看清那三字轮廓时,瞳孔猛地收缩,干裂的嘴唇开始微微开合——没有声音,但李鹤卿读懂了。
“……天上的字……我没看错……是‘救’。”
那一刻,不是求生,而是确认希望尚存。
李鹤卿眼眶发热,却不敢回应。
他知道此地机关密布,稍有异动便会惊动守卫。
他只将手掌贴于陶壁,隔着冰冷的土层,遥遥与那道残存意志相抵。
然后悄然退出陶管,回到河岸时,天边已泛鱼肚白。
当夜,京城无风自动。
一群归心鸟自护城河畔腾空而起,羽翼沾染陶片碎屑,飞越宫墙、市井、医馆、药铺,最终落于太医院琉璃瓦顶。
其中一只爪中所衔的陶片渗出微量黑雾,竟使屋檐铜铃自发颤鸣三声。
次日清晨,七盏灯笼再度亮起——不再是散药帮孤军请愿,而是七大医会联袂而来:京师医盟、江南药社、岭南杏林会、川中草堂、北境针经阁、西域香脉局、苗疆巫医祠。
他们手持《空灵册》副本——那是记载历代医药禁忌与伦理律令的圣典——齐立午门前,请求公开审验“静思院案”,并彻查“驯志剂”与“忘忧雾”之源。
李鹤卿站在百草共耕园的高台上,望着晨曦洒满城楼,远处钟楼忽传七声齐鸣,不再是一脉单传的授方案语,而是七派共鸣的新律初降。
他轻抚药锄,低语:“师父,您补的是本草,我补的是人间道。”
风拂过衣袖,卷起一角尘灰,仿佛冥冥中有谁在倾听。
而在千里之外的蕲春,祖坟松柏静立,石案之上似早有两卷空位,等待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