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清晨。
临海市国际机场的专属停机坪笼罩在薄雾中,气温微凉。一架通体哑光黑、线条流畅、没有任何航空公司标识的改装版“环球快车”xRS公务机安静地停驻,引擎尚未启动,却已散发出蓄势待发的沉稳气息。这是江屿名下机队中,为数不多几架经过“未来实验室”深度改造、具备部分抗干扰和恶劣环境起降能力的特种机型之一。
机舱内空间宽敞,被划分为休息区、会议区和设备区。设备区里,萨菲正带着修复完毕、焕然一新的巴伯斯,以及两名技术助理,紧张地进行着最后一次设备自检和能源储备确认。巴伯斯的机械腿已更换为更适合复杂地形的履带式模块,传感器阵列也进行了抗寒抗辐射升级。各式各样的探测仪器、通讯中继器、环境分析仪整齐地固定在专用支架上,指示灯规律闪烁。
会议区,洛薇薇、江屿、云芷、艾伦以及刚刚赶回的百里晏围坐在一张小型圆桌旁。山鹰则带着八名从安保队伍中精挑细选、拥有高海拔或极地作战经验的队员,在另一侧检查着各自的单兵装备和武器——考虑到帕米尔高原的特殊性和潜在的超自然风险,他们携带的装备极为精良且特殊,除了常规的防寒、攀登、生存装备,还有少量经过特批、具备特殊弹头的单兵武器,以及由寻古社提供的、刻有防护符文的冷兵器和护身符。
艾伦面前的平板电脑上,显示着临海市的最新动态:“环宇资本‘青浦新区d-7地块’项目已被主管部门紧急叫停,要求重新进行全面的地质安全与环境影响评估,时限未定。几家合作银行已启动风险审查,股价连续三日下跌。永固建材在城东旧改项目的投标资格因‘资质材料存疑’被暂停审核,其与几家境外皮包公司的关联交易已被经侦部门注意,开始立案前调查。两方均已焦头烂额,短期内应无力他顾。”
后方压力暂时解除。
百里晏带来的消息则更加凝重:“我社通过特殊渠道,联系上了一位可能知晓‘尤尔杜兹·科伊’传说的长者,是高原边缘一个古老柯尔克孜小村落最后的‘记忆传承者’,名叫‘托合塔洪’。但他年事已高,且村庄位置极为偏僻,深入‘死影峡’外围山脉,车辆无法直达,需要至少两天的徒步跋涉。更重要的是……”他顿了顿,“托合塔洪老人通过中间人传回话:他知道‘星辰泪的庇护所’,但他需要见到‘真正的寻星者’才肯开口。而且,他警告,最近‘山神的脉搏’很乱,峡谷里的‘雾’比以前更浓,时间也更长了,有些‘不该醒来的东西’似乎被惊动了。”
“被惊动……”洛薇薇若有所思,“基金会的活动?还是因为‘观测窗口’的临近,导致那些节点本身的不稳定加剧?”
“都有可能。”百里晏神色严肃,“根据我社高空遥感的最新分析,‘死影峡’区域在过去七十二小时内,出现了三次短暂但强烈的局部地磁异常,伴有微弱的、无法识别的能量辐射峰。这种异常模式,与‘堕泪之地’核心被触动前的先兆有部分相似,但表现更加暴烈和……无序。”
情况比预想的更复杂,也更具时间压迫性。
“既定计划不变。”江屿最终拍板,“直飞喀什,与寻古社在当地的后勤小组汇合,补充最后的高原特需物资和交通工具。然后,前往托合塔洪老人所在的村落。我们必须先拿到向导和更准确的情报。”
“同意。”洛薇薇颔首,“云芷,高原环境对音律施展可有影响?”
云芷面前摊开着几卷古朴的乐谱和笔记,她沉吟道:“空气稀薄,声音传播会受影响,能量共鸣的效率也可能降低。但我已根据天音阁典籍,调整了几首关键曲目的共鸣频率和施展方式,并准备了一些辅助共鸣的玉珏。只要不是完全的能量真空或规则扭曲区域,应能发挥七成以上效力。”
“萨菲,设备和通讯的极限工作环境确认?”
“没问题,薇薇姐!”萨菲从设备区探出头,信心满满,“巴伯斯和我都对系统进行了高原低压、低温、强辐射和潜在电磁干扰的极限测试。通讯方面,我们带了四套不同原理的中继设备,包括一套基于量子纠缠原理的原型机短距通讯模块,确保在‘死影峡’那种电子设备失灵区,也能保持小队内部的基本联络。能源是最大的挑战,但我们带了高能密度电池和一套便携式太阳能-地热双模充电阵列,只要不是长期被困,应该够用。”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出发。
就在这时,艾伦的加密通讯器突然响起。他看了一眼,脸色微变,快步走到一旁接通。片刻后,他返回圆桌,表情有些古怪。
“老板,洛小姐。机场塔台刚转来一份紧急降落申请和入境许可……来自‘寻古社’的更高层级。一架注册在瑞士的私人飞机,请求在半小时后降落在相邻跑道,声称有‘紧急事务’需与百里先生及二位当面协商。机上人员……只有一位,自称是寻古社‘监察使’,名叫‘褚师明’。”
“监察使?”百里晏闻言,眉头立刻紧紧皱起,脸上浮现出明显的意外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他怎么来了?‘监察使’通常只负责内部稽查和重大决议的监督执行,极少直接介入外勤事务……”
“来者不善?”江屿眼神微冷。
“未必是恶意,但……很麻烦。”百里晏苦笑,“褚师明此人……是社内‘古律派’的强硬代表之一,主张严格遵循古老训诫,对与外界的‘过度’合作持保留甚至反对态度。他此次突然前来,恐怕与我们将‘星泪碎片’交由云芷姑娘进行安魂隐灵,以及此次帕米尔之行有关。”
话音未落,机舱外已隐约传来另一架飞机引擎的轰鸣声。透过舷窗,可以看到一架银灰色、造型更加古典优雅的“湾流”G700缓缓滑入相邻停机位。
来得真快。
“见,还是不见?”洛薇薇看向百里晏和江屿。
“不见恐怕不行。”百里晏叹了口气,“‘监察使’有权质询一切涉及古老遗物和对外合作的事务。若我们刻意回避,反而会授人以柄,让他有理由在社内质疑此次合作的正当性,甚至可能影响后续支持。”
“那就见。”洛薇薇站起身,理了理身上那件便于行动的墨绿色冲锋衣,神色平静,“本宫倒想听听,这位‘古律派’的‘监察使’,有何高见。”
十分钟后,在机场一间僻静的贵宾接待室内,洛薇薇一行见到了这位不速之客。
褚师明看上去约莫五十岁上下,面容清癯,肤色是长年不见阳光的苍白。他穿着一身一丝不苟的深灰色中式立领装,外面罩着一件黑色的羊绒长大衣,手里握着一根通体乌黑、顶端镶嵌着一小块温润白玉的手杖。他身姿笔挺,眼神锐利如鹰,扫视过来时,带着一种久居上位、审视一切的冷冽感。他身后跟着两名同样穿着深色服饰、气息沉凝、面无表情的随从,显然身手不凡。
“百里晏。”褚师明首先开口,声音如同玉石敲击,清脆却没什么温度,“未经总坛决议,擅自将‘安魂隐灵’此等核心秘法,授予外姓之人施展于‘星泪’这等重要遗物之上。你可知,此举已僭越了‘古律’第三章第七条?”
一上来,便是兴师问罪。
百里晏面色如常,上前一步,拱手道:“褚师监察使。事急从权。‘星泪之眼’碎片暴露风险极高,基金会与‘观测窗口’双重威胁迫在眉睫。天音阁云芷姑娘身负正统净化传承,与洛小姐又有星核契约之谊,乃是不二人选。此事我已通过加密渠道向‘长老会’做过紧急报备,并附上了风险评估与必要性说明。”
“报备不等同于批准。”褚师明冷冷道,“‘古律’之所以为律,便在于其不容轻易变通。外姓之人,纵有传承,心性难测,万一有失,或将‘星泪’引向不可知之处,此责,你担得起吗?”
“若因恪守死律而坐视‘星泪’被基金会夺取,以至酿成更大灾祸,此责,褚师监察使又可否承担?”百里晏不卑不亢地反问。
褚师明眼神一厉,手杖轻轻顿地:“放肆!”
气氛瞬间紧绷。
“这位,想必就是褚师监察使。”洛薇薇此时悠然开口,上前一步,恰好站在百里晏侧前方半步,迎向褚师明审视的目光,“本宫洛薇薇,这位是江屿。‘星泪碎片’目前由我暂为保管,安魂隐灵仪式亦由我首肯并参与。百里先生与云芷姑娘,皆是应我之请,助我解决迫在眉睫之危。若有任何问题,或对‘古律’有所冒犯,阁下不妨直接与本宫言说。”
她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属于王妃的慵懒客气,但那句“本宫”的自称,以及话语中隐含的“此事我为主,尔等皆为辅助”的意味,却让褚师明眼中精光一闪。
“洛小姐,”褚师明的目光转向洛薇薇,审视的意味更浓,“星核契约者……确实难得。但你并非我社中人,更非炎黄古族嫡系,插手此等关乎古遗存续之事,已属逾矩。‘星泪碎片’乃无主之天地瑰宝,非一人一族可私相授受。依我社古律,此类遗物,应交由我社统一收存、研究、守护,方为正理。”
这是要夺权,或者说,以“古律”之名,行收缴之实。
江屿眼中寒光一闪,正要开口,洛薇薇却轻轻抬手制止了他。
她看着褚师明,忽然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属于上位者的洞悉与一丝淡淡的讥诮:
“褚师监察使所言甚是。‘古律’严谨,理当遵从。不过,本宫有一事不明,还望赐教。”
“请讲。”
“据本宫所知,‘寻古社’立社之本,在于‘寻古’、‘护古’、‘研古’,以求在时代变迁中,保存文明火种,应对未知之变。可对?”
“不错。”
“那么,当‘古’之遗物面临被‘今’之疯狂势力掠夺、用以毁灭‘今’之世界的危机时,‘寻古社’是应恪守‘古律’,将遗物收入自家库房,以求‘保全’;还是应‘权变’,与有能力守护遗物、并愿以此对抗毁灭势力的‘今’之人合作,以求‘存续’?”
她顿了顿,声音清晰而缓慢:
“是‘古’的‘物’重要,还是‘古’与‘今’共同所在的‘世界’重要?‘古律’是用于‘守护’的工具,还是已成为束缚手脚、甚至可能因小失大的……‘枷锁’?”
褚师明脸色微变,握着玉杖的手指收紧了几分。洛薇薇的问题,直指“古律派”理念的核心矛盾——是僵化地遵守形式,还是灵活地追求实质的守护。
“巧言令色!”褚师明身后一名随从忍不住冷声喝道,“社内事务,岂容外人置喙!”
“退下!”褚师明低斥一声,目光却紧紧锁住洛薇薇,“洛小姐果然辩才无碍。但世事非是口舌之争。‘星泪碎片’关系重大,不可轻忽。我此次前来,亦是奉社内部分长老之命,对此次帕米尔之行进行‘监察’,并确保‘星泪’的后续处理,符合‘古律’精神。”
他目光扫过百里晏:“百里晏,你仍为此次行动我社方面的负责人,但重大决策,需有我认可。至于‘星泪碎片’的最终归属与处置方式……”他看向洛薇薇,“待此行结束,查明‘星辰泪庇护所’真相后,再议不迟。希望届时,洛小姐能以大局为重。”
这话看似退让,实则埋下了更大的争议和隐患。他不仅要介入行动,还要在结束后决定碎片的去向。
百里晏脸色有些难看,但似乎对社内压力有所顾忌,一时没有反驳。
洛薇薇与江屿交换了一个眼神。
“可以。”洛薇薇忽然爽快地应下,仿佛刚才的锋芒只是错觉,“有褚师监察使这般严谨周全之人同行监督,想必此行更能确保‘古律’无失,遗物无虞。时辰不早,我们该出发了。监察使若不嫌弃,可与我们同机,路上也好商议细节。”
她这番以退为进,反倒让褚师明愣了一下,准备好的后续说辞被堵了回去。他深深看了洛薇薇一眼,似乎想重新评估这个年轻女子。
最终,他微微颔首:“可。”
于是,原本的七人核心小队,加上八名精锐队员,又额外增加了褚师明及其两名随从,共计十八人,登上了那架黑色的“环球快车”xRS。
引擎轰鸣,飞机滑跑,抬头,刺破晨雾,向着西北方向,那片被称为“世界屋脊”的雪域高原,疾驰而去。
机舱内,气氛有些微妙。褚师明和他的随从坐在专门的区域,闭目养神,与其他人界限分明。百里晏眉头紧锁,心事重重。艾伦和山鹰保持着警惕。萨菲和巴伯斯沉浸在设备调试中。云芷则静静翻阅着乐谱,不受影响。
洛薇薇靠窗坐着,看着下方飞速掠过的山川大地,指尖无意识地在舷窗上轻划。
江屿坐在她身边,低声道:“这个褚师明,是个麻烦。”
“知道。”洛薇薇唇角微勾,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但有时候,麻烦也能变成‘盾牌’,或者……‘探路石’。‘古律派’的人,对基金会那些‘亵渎’古物的行径,想必更加深恶痛绝。关键在于,如何‘用’好这把双刃剑。”
她收回目光,看向江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与冷冽:
“况且,帕米尔高原那么大,‘死影峡’那么危险……‘监察使’大人想要‘监察’,也得先跟得上才行。”
飞机穿云破雾,航向明确。
而遥远的帕米尔,那片沉寂了无数岁月的冰雪与岩石之地,似乎也感应到了这群特殊访客的接近,那亘古的寒风,仿佛吹奏起了更加低沉而诡异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