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口的馄饨摊刚支起来,阿四蹲在墙角,捧着个破碗吸溜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隔壁修鞋的老王凑过来,压低声音:“听说了伐?昨夜里淞沪公路那边,轰一声,震得我屋顶灰都掉下来。”
“啥事体?”阿四头也不抬。
“日本人的弹药车炸了。”老王左右看看,声音更低了,“说是意外,我表舅在巡捕房当差,讲那炸得邪乎——车轱辘飞出去三十多米,整条路都封了。”
阿四哼了一声:“炸得好。”
“轻点!”老王赶紧拍他,“不要命啦?”
正说着,几个穿着黑色短褂的人从弄堂深处走出来,为首的正是严敬禹。他今天没穿西装,套了件深灰色长衫,手里盘着两个核桃,脸上却没什么悠闲神色。
“阿四,”严敬禹停住脚,“这两天码头上,有没有看见生面孔?”
阿四赶紧放下碗站起来:“严老板……生面孔天天有,不晓得您问的是……”
“专门盯着我货仓转悠的。”严敬禹眼神阴下来,“特别是东洋人。”
阿四想了想,摇摇头:“日本人……码头上来来去去都是那几个监工和宪兵,没见特别盯哪家货仓的。”
严敬禹盯着他看了几秒,从口袋里摸出两个铜板扔过去:“有情况,去老地方报个信。少不了你的。”
“谢谢严老板!谢谢严老板!”阿四忙不迭地捡起铜板。
严敬禹没再说话,带着人出了弄堂。路边停着辆黑色福特车,他拉开车门钻进去,对司机道:“去霞飞路,高科长公寓。”
车子驶过苏州河桥时,严敬禹看着窗外熙攘的人流,眉头皱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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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志杰刚把最后一块微型电路板焊接完成,门铃就响了。
他不动声色地将工作台上的工具和零件扫进特制的暗格,顺手拿起沙发上搭着的西装外套披上,又往身上喷了点古龙水——那股松香味能盖住松香焊锡的淡淡气味。
打开门,严敬禹站在外面。
“严处长?稀客啊。”高志杰侧身让开,“请进请进。”
“高科长,打扰了。”严敬禹走进客厅,目光扫过房间里那些进口收音机、留声机、还有茶几上摊开的几本电影画报,神情稍微放松了些。
这才像高志杰——76号有名的花花公子、技术痴,除了摆弄机器就是泡舞厅。
“喝点什么?”高志杰走到酒柜前,“刚弄到一瓶正宗的苏格兰威士忌,尝尝?”
“随便。”严敬禹在沙发上坐下,手里的核桃转得咔咔响。
高志杰倒了两杯酒,递过去一杯,自己靠在酒柜边:“严处长今天气色不大好啊,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睡?”严敬禹冷笑一声,一口灌下半杯酒,“我他娘的都快气炸了,还睡?”
高志杰挑眉:“出什么事了?”
“有人动我的货。”严敬禹放下杯子,身体前倾,压低声音,“上个月从香港进来那批西药,你知道利润多少吗?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结果刚到仓库,第二天就少了三成。不是整箱少,是每箱都被人拆开抽走一部分——手法老道得很,外包装都还原得看不出痕迹。”
“哟,这是碰上高手了。”高志杰晃着酒杯,“查监控了没?”
“查个屁!”严敬禹啐了一口,“仓库那破电路,三天两头跳闸。就那天晚上,监控偏偏就坏了两个小时。你说巧不巧?”
高志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是挺巧。会不会……是仓库自己人干的?”
“我第一个就查的内鬼。”严敬禹摇头,“管仓库的是我老家带出来的表亲,底下那几个也是跟了我三四年的老人。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想偷,也没那个本事——货箱封条是特制的,拆开了根本还原不了那么完美。”
“那是……”
“外面的人。”严敬禹眼神阴鸷,“而且不是一般的小毛贼。我那仓库什么戒备?里外三层,晚上还有狼狗。能摸进去、开箱取货、再悄无声息地溜走——这他娘的是专业队伍。”
高志杰喝了口酒,沉吟道:“那你觉得……是谁的人?”
严敬禹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高科长,我今儿来找你,就是想听听你的看法。你是搞技术的,脑子活络。咱们76号里头,谁最有可能、也最有本事,搞这种‘专业’的事?”
这话问得巧妙。
高志杰心里门儿清——严敬禹这是在试探,看他高志杰会不会顺着话头,把矛头指向某个特定的派系。
“严处长,这话可不好说。”高志杰放下酒杯,在严敬禹对面坐下,“76号里头,有本事的人多了去了。行动处的、侦查科的、甚至总务处那些管后勤的——谁手底下没几个能人?”
“但能调得动专业队伍的,不多。”严敬禹紧追不放。
高志杰笑了:“那倒是。不过严处长,你想啊,能在你眼皮子底下把货摸走,这说明什么?说明人家对你仓库的布局、守卫轮班、甚至电路弱点都一清二楚。这得是什么级别的‘情报支持’?”
严敬禹手里的核桃停了。
高志杰继续道:“咱们76号,情报最灵通的是哪几家?特高课那边肯定算一个,但他们是日本人,犯不着偷你的货,真要查你,直接上门封仓库就是了。那剩下的……侦查科的李副科长?他倒是管着不少线人。或者——”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日本顾问团那边?那几个顾问手底下,可都养着专门干脏活的人。”
严敬禹眼神一动。
高志杰看在眼里,又补了一句:“对了,我记得……上次李主任开会的时候,是不是提过要‘整顿内部走私纪律’?当时谁跳得最欢来着?是不是那个……姓中村的顾问?”
严敬禹想起来了。
一个月前的内部会议上,日本经济顾问中村义确实当众批评过“某些人利用职务之便搞私货交易”,话里话外都在点他严敬禹。当时李士群还打了圆场,说“都是为了维持局面,有些事睁只眼闭只眼”。
“中村……”严敬禹咀嚼着这个名字,忽然冷笑,“这老小子,手伸得够长啊。”
“我也只是瞎猜。”高志杰连忙摆手,“严处长你可别当真。再说了,中村顾问是日本人,咱们……”
“日本人怎么了?”严敬禹猛地站起来,在客厅里踱步,“日本人就能断我财路?他中村算个什么东西!一个破顾问,真以为自己是天皇了?”
他越说越气:“我那条线路跑了多少年了?上下打点的钱、疏通关节的人情、冒的风险——他倒好,想来摘桃子?门都没有!”
高志杰等他发泄完了,才慢悠悠道:“严处长,消消气。这事……你有证据吗?”
“证据?”严敬禹瞪眼,“我要是有证据,早就……”
“没有证据,那就难办了。”高志杰打断他,“你总不能空口白牙去跟李主任告状,说中村顾问偷你的货吧?人家一句‘诬陷’,反过来就能把你整死。”
严敬禹沉默了。
半晌,他重新坐下,声音沙哑:“那你说怎么办?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高志杰给他续了杯酒,状似随意地说:“严处长,你是老江湖了,有些道理应该比我懂。这世上啊,很多事情不需要证据——只需要‘让人相信’有证据。”
严敬禹抬头看他。
“中村顾问管着经济稽查那块,对吧?”高志杰继续说,“他要是自己屁股不干净,还怎么查别人?我的意思是……如果他手下的人,或者跟他关系密切的某个商人,突然‘不小心’暴露了点问题,然后这些问题又恰好能跟你丢的那批货扯上关系……”
严敬禹眼睛慢慢亮了。
“到时候,不用你去告状。”高志杰笑了,“自然会有人去查他。查不查得实另说,但至少能让他忙上一阵子,没空再盯着你的货仓。等风头过了,你这边该加固的加固、该换人的换人,不就行了?”
严敬禹盯着高志杰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高科长,难怪李主任这么看重你。你这脑子,是真活络!”
“我就是瞎出主意。”高志杰谦虚道,“具体怎么操作,还得严处长自己把握。毕竟……中村是日本人,分寸很重要。”
“我懂。”严敬禹一口喝完酒,站起来,“今天没白来。改天请你吃饭——百乐门,我请最好的舞女陪你。”
“那就先谢过了。”高志杰笑着送他到门口。
关上门后,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走到窗边,看着严敬禹的福特车驶离,高志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金属控制器。按下按钮,客厅天花板角落,一只伪装成灰尘蛛网的微型机械蜘蛛缓缓降落到他掌心。
蜘蛛的复眼里,存储着刚才严敬禹说话时的所有影像和音频。
高志杰将蜘蛛连接上工作台下的解码器,屏幕上开始逐帧分析严敬禹的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
“情绪愤怒值87%,可信度92%。”他低声自语,“看来是真的被惹毛了。”
他把蜘蛛收回特制的充电盒,转身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本看似普通的《上海电话号码簿》。翻到某一页,用特制药水涂抹,纸面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小字。
其中一行写着:“中村义,经济顾问,与三井物产关系密切,疑似参与军需品黑市交易。可利用。”
高志杰用铅笔在这一行旁轻轻打了个勾。
严敬禹不会知道,他今天抱怨的每一句话,都在高志杰的预料之中——甚至他丢的那批货,有一部分就是通过高志杰暗中控制的渠道“处理”掉的。而那些所谓“完美还原”的封条手法,正是机械工蜂的杰作。
目的?很简单。
第一,削弱严敬禹的财力,让他更依赖李士群——也就是更依赖高志杰这个“能帮他解决问题”的技术专家。
第二,给中村义埋雷。这个日本经济顾问最近查私货查得太积极,已经影响到好几条地下物资通道的安全。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让严敬禹相信,高志杰是“自己人”,是能在关键时刻给他出主意、帮他对付日本人的“盟友”。
一石三鸟。
高志杰合上电话簿,重新用特殊药水处理,字迹消失。他走到窗前,点燃一支烟。
窗外,夕阳正沉入苏州河对岸的建筑群。霞光染红半边天,也染红了河面上漂浮的垃圾和污物。
楼下弄堂里传来孩子的哭喊声,接着是女人的骂声:“哭哭哭!就知道哭!米缸都见底了,明天吃啥?吃西北风啊!”
高志杰吐出一口烟,眼神淡漠。
在这个城市里,每个人都在为生存挣扎。阿四在挣扎,弄堂里的女人在挣扎,严敬禹在挣扎,中村义也在挣扎。
而他高志杰,正在利用这些挣扎,织一张越来越大、越来越密的网。
烟抽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什么,走回工作台,从暗格里取出一只新的机械蜘蛛。这只比刚才那只要大一圈,腹部有个微小的储藏腔。
他打开一个锡盒,用镊子夹起几粒米糠大小的黑色颗粒,小心地放入蜘蛛的储藏腔。
这是特制的追踪信息素,一旦释放,可以附着在衣物或物品上长达七天,只有对应的接收器能探测到。
“该给中村顾问送份‘礼物’了。”高志杰轻声说。
他操控蜘蛛爬出窗外,沿着外墙的排水管迅速下降,消失在傍晚的阴影里。
蜘蛛的目标,是明天中村义会参加的一个日侨商会午餐会。它会悄悄爬上中村的外套,将信息素释放在衣领内侧。
而严敬禹那边,高志杰已经“不经意”地提点过——要查中村,可以从他常去的几个地方入手。
接下来,只需要等待。
等待严敬禹的“发现”,等待中村的“麻烦”,等待这张网上,又一根丝线绷紧。
高志杰掐灭烟头,转身开始收拾工作台。
今晚他约了林楚君去百乐门——严敬禹肯定会去,这是观察后续反应的好机会。
更何况,林楚君昨天传来消息,松本那边似乎有了新动向。
他换上一身深蓝色西装,对着镜子整理领带。镜中的男人眉目俊朗,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玩世不恭的笑容,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个沉迷享乐的富家公子。
只有眼神深处,藏着冰一样的冷静。
“该出发了。”他对自己说。
出门前,他看了眼墙上的日历。
1939年11月17日。
距离“鸢尾花”专家组抵沪,还有二十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