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飞路公寓的窗户紧闭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高志杰赤着上身，额头上搭着块湿毛巾。他的面前摊着一张手绘的上海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记号。桌子上摆着三台改装的电台，指示灯有规律地闪烁着。
“嗡嗡——”
机械蜜蜂“工蜂三号”从他的工作台上飞起，稳稳落在他的指尖。高志杰用镊子小心地拨弄着它的腹部，那里有一个新加装的微型胶囊。
“零点一毫升……”他喃喃自语，“足够了。”
门铃响了。
高志杰猛地抬头，快速将工具和蜜蜂收回抽屉，披上睡衣走到门边。他从猫眼看出去，林楚君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
他打开门，林楚君闪身进来，立刻皱起眉头：“你房间什么味道？”
“松节油，洗零件用的。”高志杰关上门，“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不安全？”
“给你送汤。你脸色差得像死人。”林楚君把保温桶放在桌上，瞥见那张地图，“又在画什么？”
高志杰没回答，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街上很安静，只有几个黄包车夫蹲在墙角等生意。
“军统来了新命令。”他低声说。
林楚君倒汤的手顿了顿：“什么级别？”
“甲级。”高志杰转身，眼神里有种林楚君熟悉的光——那是他进入“工作状态”时的神情，“日军要搞米粮统制，详细条款下周就要颁布。老蒋那边要我们先拿到文本。”
“米粮统制？”林楚君放下汤勺，“这会影响多少人？”
“全上海的平头百姓。”高志杰走到地图前，手指点着几个位置，“条款里规定了配给额度、黑市打击办法、还有……征收比例。据说日本人要把市面上六成的米都收走，运往前线。”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
林楚君走到他身边，看着地图：“什么时候动手？”
“今晚。”高志杰的手指在地图上滑动，“文件在虹口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的经济课，三楼东侧第二间办公室。负责起草的是个叫中村的少佐。”
“司令部？”林楚君吸了口气，“那里守备比宪兵队还严。”
“所以需要‘合唱’。”
高志杰拉开抽屉，里面整齐排列着六个小铁盒。他打开第一个，里面是三只机械蜜蜂，体型比常见的“刺针”略大，腹部有金属光泽的储存舱。
“这是‘工蜂运输型’，载重十五克。”他又打开第二个盒子，里面是两只机械蜻蜓，“‘天眼三号’和‘四号’，光学镜头升级了，弱光环境下也能清晰成像。”
最后他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打开后里面是十二只米粒大小的金属甲虫。
“这是‘节点虫’。”高志杰拿起一只，放在掌心，“没有主动发射功能，但能接收特定频段的信号并短暂储存、中继。我把它们布在从虹口到这里的路径上，形成一条信息链。”
林楚君看着这些精巧的造物，轻声问：“你多久没睡了？”
“不重要。”高志杰合上盒子，“今晚八点，中村会去参加海军俱乐部的晚宴，预计十一点返回。他的办公室窗户会留一条缝——这是他的习惯，松本上次喝酒时说的。”
“松本的话能信？”
“这点上可以。他有洁癖，讨厌办公室有烟味，所以总要通风。”高志杰走到工作台前，开始给机械昆虫做最后检查，“我需要你今晚也在海军俱乐部。”
林楚君明白了：“拖住他？”
“不只要拖住。”高志杰抬头看她，“要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跟你跳舞、聊天、喝酒，最好还能因为某些‘意外’晚点回司令部。比如……不小心把红酒洒在他礼服上，需要时间处理。”
“明白了。”林楚君微微一笑，“这个我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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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点四十分，虹口。
阿四蹲在苏州河边的一个破棚子外，看着锅里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他母亲坐在棚子里咳嗽，每一声都像要把肺咳出来。
“阿四啊……”母亲虚弱地喊他。
“来了来了。”阿四舀了半碗稠一点的粥端进去，“娘，你吃。”
“你吃过了？”
“吃过了，在码头吃了俩馒头。”阿四撒谎。其实他今天只搬了两小时货，工头说日本人查得紧，码头要“整顿”，临时工都赶走了。
母亲慢慢喝着粥，忽然问：“米是不是又要涨价了？”
“谁说的？”
“弄堂口王阿姨讲的，说她儿子在米行干活，听东家说的。”母亲的声音里透着恐惧，“阿四啊，要是米真涨了，咱们……”
“不会涨的。”阿四打断她，“上海这么大，总要有饭吃的。”
他说完走出棚子，蹲在河边。远处，海军司令部的探照灯扫过夜空，把苏州河的水面照得一片惨白。阿四看着那栋阴森的建筑，啐了一口。
“小赤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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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军俱乐部里灯火辉煌。
林楚君穿着墨绿色旗袍，珍珠项链在锁骨间闪着温润的光。她端着一杯香槟，站在落地窗边，看着外面花园里穿和服的日本女人。
“林小姐，一个人？”松本端着酒杯走过来。
“松本先生。”林楚君转身，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我在欣赏月色。”
“月色很美，但不及林小姐。”松本用生硬的中文说，“对了，中村少佐刚才还问起你，说想请教关于法国红酒的知识。”
“中村少佐也来了？”林楚君故作惊喜，“那我可要好好请教他关于清酒的知识，算是礼尚往来。”
两人说笑着走向宴会厅中心。林楚君的目光扫过全场，很快锁定了那个穿着海军少佐制服、正在跟几个商人交谈的中年男人——中村健一。
八点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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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志杰在公寓里戴上了耳机。
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三块小屏幕，分别连接着不同的接收器。左手边的屏幕上显示着街道俯瞰图——那是“天眼三号”传回的实时画面。机械蜻蜓正悬停在海军司令部对面一栋四层楼的屋顶烟囱后，镜头对准三楼那扇窗户。
右手边的屏幕是一片黑暗，只有几个绿色光点在闪烁——那是“节点网络”的监控界面。十二只节点虫已经就位：一只在司令部围墙外的梧桐树洞里，一只在街对面咖啡馆的招牌后面，三只沿着四川北路的下水道分布……
中间的屏幕是主控制界面。六个图标排成一列，代表今晚参与行动的六只机械昆虫。高志杰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输入最后的行动参数。
“天眼三号，保持悬停。”
“工蜂一号、二号，进入待命状态。”
“节点网络，启动自检。”
绿色的“就绪”字样依次亮起。
高志杰看了眼怀表：八点零七分。他切换到一个备用频率，耳机里传来模糊的音乐声和交谈声——那是林楚君手提包里的微型麦克风。
“中村少佐，您真是太客气了。”林楚君的声音传来，带着笑意，“这瓶红酒确实是波尔多顶级庄园的，不过我听说日本的山田锦也……”
背景音里有其他人在笑。很好，她已经开始接触目标了。
高志杰深吸一口气，敲下回车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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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点十二分。
海军司令部三楼走廊空无一人。巡逻队刚刚经过，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
通风管道的百叶窗微微颤动了一下。一只机械蜜蜂从缝隙里钻出来，在空中悬停两秒，然后轻巧地落在东侧第二间办公室的门把手上。
“工蜂一号就位。”高志杰低声自语。
蜜蜂腹部伸出两根极细的金属探针，插入锁孔。高志杰盯着屏幕上的锁具结构图——这是他前两天让另一只侦察型蜜蜂提前拍回来的。探针在锁芯内拨动了三下，轻微的“咔嗒”声传来。
门开了条缝。
工蜂一号飞进去，复眼迅速扫描房间。办公室不大，靠窗是办公桌，对面是文件柜，墙角有个保险箱。窗户果然开着一条十公分左右的缝。
“发现目标。”高志杰盯着工蜂传回的画面。
办公桌左侧的金属文件架上，挂着一个深蓝色文件夹，封面上用日文写着“粮食统制实施纲要（草案）”。
但问题来了：文件夹用一根细铁链拴在桌腿的环上，链子上挂着把小锁。
高志杰皱眉。他移动操纵杆，工蜂一号飞到锁前进行扫描。是很常见的弹子锁，但开锁需要时间，而且工蜂的负载有限，没有携带开锁工具。
他切换频道：“工蜂二号，进入。”
另一只蜜蜂从通风管道飞出。这只蜜蜂的腹部装备不同——有一个微型旋转锉刀。
就在工蜂二号飞向门缝时，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
高志杰瞳孔一缩。不对，巡逻队应该十五分钟后再来。
屏幕上，一个穿着军装、没戴帽子的日本兵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个水杯，看样子是值夜班的士兵去接水。
工蜂二号立刻悬停，紧贴在天花板的阴影里。工蜂一号则迅速飞回通风管道口，但来不及完全进去了。
士兵越走越近。
高志杰的手心渗出冷汗。如果被发现，今晚的行动就彻底失败了，更可怕的是会打草惊蛇——
突然，楼下传来“砰”的一声闷响，像是椅子倒了，紧接着有人用日语骂骂咧咧。
走廊里的士兵停下脚步，扭头看向楼梯方向，犹豫了一下，转身往楼下走去。
高志杰愣了一秒，立刻反应过来：是节点虫的干扰程序起作用了。他提前在几个关键位置布置了节点虫，它们能发出特定频率的声波，在特定环境下会引起共振——比如让一张不稳固的椅子突然倒下。
“好险……”他呼出一口气。
工蜂二号迅速飞进办公室，开始对付那把锁。微型锉刀高速旋转，在锁芯上摩擦出细微的火星。这个过程需要四分钟左右。
高志杰看了眼时间：八点二十一分。他切换回林楚君的频道。
“中村少佐，您别笑话我。”林楚君的声音带着几分娇嗔，“我是真的分不清大吟酿和纯米大吟酿的区别嘛。您再给我讲讲……”
背景音里，中村的笑声很爽朗：“林小姐太谦虚了。其实很简单，大吟酿的精米步合……”
高志杰稍微放心了。她拖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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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点二十五分。
锁终于开了。
工蜂一号用探针挑开文件夹，里面是厚厚的二十几页文件。工蜂二号飞到文件上方，腹部的微型摄像头开始工作，一页一页地拍摄。
这个过程必须平稳，每一页都要拍全、拍清晰。高志杰盯着屏幕，手动控制着拍摄角度和焦距。
第三页……第七页……第十二页……
突然，办公室外又传来脚步声！这次是两个人，边走边交谈。
“中村少佐那份草案你看过了吗？”
“看了，太严厉了。真这么实施，市民要暴动的。”
“上面的意思就是要把上海的资源榨干。前线缺粮……”
两个军官从办公室门口走过，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
高志杰却不敢大意。工蜂二号继续拍摄，已经到第十八页了。
八点三十三分，拍摄完成。
两只工蜂配合着将文件按原顺序放好，重新扣上锁链——当然锁是没法重新锁上了，只能虚挂在上面。不过中村应该不会马上发现。
接下来是最关键的环节：数据传输。
工蜂二号体内储存着二十几页高清图像，数据量很大，不能直接远程传输，那样信号太明显。它需要飞到第一个节点位置，通过节点网络分段传输。
“工蜂二号，撤离。”高志杰下令。
蜜蜂从窗户缝隙飞出，消失在夜色中。
高志杰切换屏幕，看着代表工蜂二号的光点在地图上移动。它飞过司令部围墙，落在四川北路一棵梧桐树上。那里有一只节点虫。
“开始传输。”
数据流通过节点虫中继，跳转到下一个点……再下一个……像接力赛一样，在城市的暗处无声传递。
八点四十七分，第一段数据传回公寓。
高志杰立刻开始解码和存储。屏幕上逐渐显示出文件的清晰图像，日文条款一条条展开：
“第一条：自昭和十四年十二月一日起，上海市辖区实行粮食配给制……”
“第二条：成年市民每月配给大米六斤，面粉四斤……”
“第三条：私人米店需将库存之七成上缴指定仓库……”
“第八条：黑市交易粮食者，视情节处三年以上徒刑或死刑……”
高志杰一行行看下去，脸色越来越沉。这份草案比想象中更残酷，几乎是要把上海平民的口粮压到生存线以下。
最后几页是附表和实施时间表，密密麻麻的数据看得人头皮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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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零二分，数据传输全部完成。
高志杰敲下几个键，所有参与行动的机械昆虫开始返航。天眼三号最后一个离开监视位置，飞向预定的回收点。
他摘下耳机，靠在椅背上，感觉后背的衬衫已经被汗湿透。
行动历时四十七分钟，敌方毫无察觉。
桌上，打印机开始工作，一张张印着日文条款的纸缓缓吐出。高志杰拿起第一张，看着那些冰冷的文字，忽然想起阿四和他母亲，想起弄堂里那些面黄肌瘦的孩子。
电话铃响了。
高志杰接起来，是林楚君用公用电话打来的：“我这边差不多了。中村少佐的礼服被我不小心洒了红酒，他现在在休息室等侍者处理，估计还要半小时。”
“任务完成了。”高志杰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东西……很糟糕？”
“比想象的更糟。”高志杰看着手中的纸，“如果真实施了，今年冬天上海会饿死人。”
林楚君的声音低了下来：“那我们……”
“先传给重庆。”高志杰说，“然后……我们得想办法让更多人知道。”
挂掉电话后，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条缝。夜色中的上海依然繁华，霓虹灯闪烁，汽车鸣笛，电车叮当。舞厅里传来隐约的音乐声，那是周璇的《夜上海》。
但在这浮华之下，饥饿的阴影正在逼近。
高志杰从怀里掏出那只最新改造的机械蜜蜂。它的腹部有一个额外的储存舱，可以装载更多东西——不只是毒药，也许还能是别的东西。
比如，希望的种子。
他看向虹口的方向，轻声说：
“蜂群已经会合唱了。接下来，该唱点他们不想听的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