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口公园附近的一家日本料亭,包厢里弥漫着生鱼片的腥气和清酒的醇香。
李士群把玩着手中的白瓷酒杯,眼神却像刀子一样扫过在座的人。除了他的心腹吴四宝、行动队几个队长,还有刚升任电讯侦缉科长的日本顾问松本,以及坐在最末位的高志杰。
“最近几个月,‘幽灵’的活动频率明显下降。”李士群放下酒杯,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但是,我们付出的代价呢?”
他掰着手指数:“佐藤大佐,殉职。特高课三处机要室遭窃。吴淞口军火库爆炸。米粮统制条例泄露前夜,经济课办公室的保险柜被开过,虽然文件没少,但松本君,你觉得这正常吗?”
松本脸色铁青,他推了推眼镜:“根据我的专业判断,‘幽灵’极可能拥有某种我们尚不了解的短距离无线窃照技术。我建议……”
“建议,建议,全是建议!”李士群猛地拍了下桌子,碗碟叮当作响,“我要的是结果!松本顾问,你的那套宽频带侦测仪,花了多少经费?抓到一个‘幽灵’的毛了吗?”
松本额角渗出冷汗:“李桑,技术压制需要时间……”
“时间?”李士群冷笑,“敌人在我们眼皮底下偷东西、杀人、放火,你跟我说需要时间?”
包厢里死一般寂静。吴四宝低头喝酒,几个队长眼观鼻鼻观心。谁都知道,李士群这段时间压力极大——日本人那边催得紧,汪先生那边要政绩,下面的人又抓不到“幽灵”,他这个76号一把手的位置坐得烫屁股。
高志杰夹了片鲷鱼刺身,蘸了点芥末,慢条斯理地放进嘴里。他今天穿着浅灰色西装,领带松松垮垮,一副公子哥刚起床就被拉来开会的慵懒样。
“高科长。”李士群的目光突然转向他。
高志杰放下筷子,用白毛巾擦了擦手:“主任。”
“你那边最近有什么发现?”
“按主任的要求,加强了对所有已知可疑频段的24小时监听记录。”高志杰不紧不慢地说,“上周三凌晨两点十七分,在闸北区监听到一个持续三秒的异常脉冲,频率在业余波段边缘。但信号源应该是移动的,等我们的人赶到预估区域,已经消失了。”
松本眼睛一亮:“脉冲特征?调制方式?”
“像是某种测试信号,载波不稳定,时断时续。”高志杰从随身公文包里掏出一张纸,上面是手绘的波形图,“我让值班的记录下来了,松本顾问可以看看。”
松本接过图纸,眉头紧皱。这波形确实古怪,不像常见的电台信号,倒像……
“像是设备故障。”高志杰适时补充,“也可能是哪个业余爱好者自己攒的土电台,功率不稳。”
李士群盯着高志杰看了几秒,突然笑了:“你看看,还是高科长做事扎实。虽然没抓到人,但至少有事说事,有记录有分析。”
他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高志杰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诸位,今天叫大家来,除了通报情况,还有件事要宣布。”
所有人都抬起头。
李士群的手还搭在高志杰肩上:“从今天起,76号所有电讯侦测、监听设备的管理维护,无线电干扰和反干扰方案的制定执行,以及相关技术人员的调配,全部由高志杰科长全权负责。”
吴四宝的酒杯停在半空。几个队长面面相觑。松本猛地抬头:“李桑!这不符合程序!我是日本方面指派的……”
“我知道。”李士群打断他,语气依然温和,眼神却冷了下来,“松本顾问的技术能力,大家有目共睹。但你也说了,技术压制需要时间。而我们,”他顿了顿,“缺的就是时间。”
他走回主位,重新坐下:“所以我想,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最专业的人。高科长在电务处这几年,所有的设备都是他带着人维护的,哪台机器什么脾气,他比谁都清楚。让他来统筹,效率会高很多。松本顾问呢,可以专心搞你的前沿研究,不用被日常琐事分心。这样安排,松本顾问觉得如何?”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是命令,而不是商量。
松本嘴唇动了动,最终低下头:“哈依。我服从安排。”
“好!”李士群举起酒杯,“来,让我们敬高科长一杯。希望在你的主持下,我们能早日把这个该死的‘幽灵’揪出来!”
众人纷纷举杯。高志杰也端起酒杯,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和感激:“主任抬爱,志杰一定竭尽全力,不辜负主任信任。”
酒过三巡,气氛稍微活络了些。吴四宝凑过来跟高志杰碰杯:“高老弟,以后可要多关照啊。咱们行动队抓人,还得靠你的技术支持。”
“吴队长客气了,互相支持。”高志杰笑着应道。
角落里,松本闷头喝酒,眼镜片后的眼神晦暗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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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席时已是晚上九点多。料亭门口停着几辆黑色轿车,李士群在吴四宝的搀扶下上了车,摇下车窗,对站在路边的高志杰招了招手。
高志杰走过去,弯下腰:“主任。”
“志杰啊,”李士群身上酒气很重,但眼神却异常清醒,“我把宝押在你身上了,别让我失望。”
“主任放心。”
“松本那个人,技术有,但太轴,不懂变通。”李士群压低声音,“而且……他是日本人。有些事,交给日本人,我不放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高志杰心中一动,脸上却露出茫然:“主任是说……”
“以后侦测到任何可疑信号,第一时间报给我。”李士群盯着他的眼睛,“有些线索,我们要自己先筛一遍,明白吗?咱们76号,不能什么事都让日本人知道。”
“明白了。”高志杰重重点头。
“去吧,早点休息。”李士群关上车窗,轿车缓缓驶入夜色。
高志杰站在原地,看着车尾灯消失在街角,这才转身走向自己的车。司机老陈已经等在路边,替他拉开车门。
车子开出一段,高志杰开口:“不回公寓,去霞飞路转转。”
“是,高先生。”
霞飞路灯火辉煌。高志杰让车子在一家咖啡馆门口停下,自己走进去,要了杯黑咖啡,坐在靠窗的位置。
他需要理一理思路。
李士群今天这出戏,目的很明确——他要培植自己的技术班底,绕过日本人直接掌控情报。松本显然是个不听话、也控制不了的棋子,而自己这个“只知道搞技术、背景相对简单”的电务处科长,成了他眼中最合适的代理人。
这是机会,也是巨大的风险。
从此以后,所有电讯侦测的矛头,都将由自己亲手调整方向。但同时,一旦出了任何纰漏,第一个掉脑袋的也是自己。
咖啡馆的留声机里放着周璇的《夜上海》,软糯的歌声与窗外闪烁的霓虹交织。隔壁桌几个穿着时髦的男女正高声谈笑,说的是哪家舞厅新来了白俄舞女,哪家百货公司进了美国丝袜。
而一街之隔的弄堂里,此刻又是另一番景象。
高志杰抿了口咖啡,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他想起了前两天路过苏州河时看到的一幕:几个码头工人因为抗议克扣工钱,被日本监工用皮鞭抽得满地打滚,血混着泥水,流进肮脏的河沟里。
当时他坐在车里,车窗紧闭,仿佛两个世界。
“先生,您的咖啡要续杯吗?”侍应生走过来,轻声问道。
高志杰摇摇头,放下几张钞票:“不用了,谢谢。”
他走出咖啡馆,没有立刻上车,而是沿着霞飞路慢慢走了一段。夜风微凉,吹散了身上的酒气。路过一家钟表店时,橱窗里一只精致的怀表吸引了他的目光——银色的表壳,罗马数字,和他穿越前在实验室常用的那只有几分相似。
“先生,要看看表吗?瑞士最新款。”店老板探出头来。
高志杰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他看到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蜷缩在墙角,应该是白天乞讨,晚上就在这里过夜。其中一个孩子怀里紧紧抱着半个硬邦邦的馒头,已经睡着了。
高志杰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轻轻放在孩子身边。其中一个孩子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钱,又看了看高志杰,脏兮兮的小脸上露出警惕的神色。
“拿着吧,买点吃的。”高志杰低声说,转身离开。
他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孩子们抢着把钱收了起来,小声嘀咕着“碰到好人了”。
好人?
高志杰自嘲地笑了笑。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在那个日本料亭里,和一群汉奸特务把酒言欢,成了76号权力核心的新贵。
这世道,哪有什么纯粹的好人坏人。
回到车上,老陈问:“高先生,现在去哪儿?”
“回家。”
车子驶向法租界的高档公寓。路过76号总部时,高志杰抬眼看了看那栋阴森的建筑——三楼电讯侦缉科的窗户还亮着灯,松本应该还在里面,对着那些侦测记录较劲。
高志杰收回目光,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看似无规律,实则是一组摩斯密码。他在脑中复盘今晚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人的表情,每一句话的语气。
李士群的“信任”,是一把双刃剑。用好了,可以更方便地掩护“蜂群”行动;用不好,就是悬在头顶的铡刀。
而松本……那个日本技术狂,绝不会善罢甘休。
车子停在公寓楼下。高志杰下车,对老陈说:“明天早上八点来接我。”
“是。”
走进电梯,按下楼层按钮。电梯缓缓上升时,高志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金属烟盒,打开——里面没有烟,只有几只米粒大小的金属甲虫静静躺着,复眼处闪烁着微弱的红光。
这是新一代的“节点”,功耗更低,潜伏期更长。
他合上烟盒,放回口袋。电梯“叮”一声到了,门缓缓打开。
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高志杰走到自己公寓门口,掏出钥匙,却没有立刻开门。
他站在门口,侧耳听了听——门缝里没有光,也没有声音。
但他知道,林楚君应该已经在里面等他了。这是他们约定的紧急联络方式之一:如果她需要在非固定见面日找他,就会用备用钥匙进来,等他回来。
高志杰转动钥匙,推开门。
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勾勒出一个坐在沙发上的窈窕身影。
“回来了?”林楚君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嗯。”高志杰关上门,反锁,但没有开灯。他走到沙发边坐下,“等很久了?”
“还好。”林楚君递给他一杯水,“李士群那边怎么样?”
高志杰把晚上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听到李士群让他全权负责电讯侦测时,林楚君轻轻吸了口气。
“这是要把你架在火上烤。”她说。
“但也是最好的掩护。”高志杰喝了口水,“以后‘蜂群’活动的频段,我可以直接划为‘安全区’。松本如果想查,得先过我这一关。”
“李士群信你?”
“他谁也不信。”高志杰摇头,“他只是需要一把好用的刀。而我,恰好在这个时候,看起来最像那把刀。”
林楚君沉默了片刻:“武田浩昨天又来找我了。他升了宪兵队副队长,气焰更盛。话里话外暗示,如果我跟了他,以后在上海滩可以横着走。”
高志杰的手紧了紧,杯子里的水微微晃动。
“你怎么说?”
“我说,林楚君虽然是个弱女子,但也知道廉耻二字怎么写。”林楚君的声音很平静,但高志杰听出了一丝颤抖,“然后我当着他的面,把上次他送的那条珍珠项链扔进了黄浦江。”
高志杰放下杯子,在黑暗中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凉。
“抱歉,让你受委屈了。”
“说什么傻话。”林楚君反握住他的手,“这条路是我们一起选的。我只是担心……武田浩那个人,不会轻易罢休。他今天走的时候,眼神很可怕。”
高志杰没有说话。他知道林楚君说得对。武田浩不同于松本那样的技术官僚,那是个真正的军人,手上沾满了血。如果他对林楚君起了执念……
“我会想办法。”高志杰说,“在‘蜂群’里增加几个特殊单位,专门负责你的安全预警。”
“不用。”林楚君却拒绝了,“你现在的资源每一分都很宝贵,不能浪费在我身上。我自己会小心。而且……”
她顿了顿,声音里多了点笑意:“我林大小姐在上海滩混了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混的。真把我逼急了,我能让武田浩的顶头上司亲自来给他‘做思想工作’。”
高志杰知道她说的是实话。林楚君的交际手腕和背后的关系网,远比表面看起来复杂得多。这也是为什么她能在这种险恶环境下游刃有余的原因。
“还是小心为好。”他坚持,“‘蜂群’的下一代原型机快完成了,我给它加了新功能。等调试好了,第一个部署在你身边。”
林楚君没再反对,轻轻靠在他肩上。两人就这样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窗外传来电车驶过的声音,远处隐约有留声机的歌声。
“对了,”林楚君忽然想起什么,“阿四那边有消息了。他母亲吃了你让教会送去的米,病好多了。他现在在码头更卖力干活,说攒够了钱就想办法送母亲回乡下。”
高志杰点点头,没说话。
“你每次听到底层人的事,眼神就会变得不一样。”林楚君轻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做的这一切,真的能改变他们的命运吗?”
高志杰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他最终说,“但我只知道,如果什么都不做,他们连那一线希望都不会有。”
林楚君握紧了他的手。
“松本那边我会盯着。”她换了个话题,“他最近和日本领事馆的一个秘书走得很近,好像是在申请调阅什么档案。我找机会打听一下。”
“好。”高志杰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快十一点了,“你今晚住这儿?”
“不了,我约了张太太她们明天一早去龙华寺上香,得回自己那儿准备。”林楚君站起身,“你早点休息,眼睛都熬红了。”
高志杰送她到门口。林楚君戴上帽子和面纱,回头看了他一眼:“记住,你现在是李士群的‘心腹’了,更要小心。76号那地方,爬得越高,摔得越惨。”
“我明白。”高志杰点头,“路上小心。”
送走林楚君,高志杰关上门,没有立刻开灯。他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看着楼下那辆黄包车载着林楚君消失在夜色中。
然后他转身走进书房,打开台灯。
书桌上摊着几张图纸,上面是新一代“蜂巢”控制核心的设计草图。旁边的工作台上,各种精密工具和微型零件摆放得整整齐齐。
高志杰脱下西装外套,挽起衬衫袖子,在桌前坐下。
他从抽屉里拿出那个金属烟盒,打开,倒出里面的几只机械甲虫。在台灯下,这些小家伙的金属外壳泛着冷冽的光泽。
他拿起一只,用特制的镊子打开它的背甲,露出里面精密的电路结构。然后从工作台上捡起一个米粒大小的新型电池,小心翼翼地安装进去。
电池接触电路的瞬间,甲虫的复眼亮起了稳定的绿光。
高志杰合上背甲,将它放在掌心。甲虫的六条腿微微动了动,适应着新的能量来源。
“去吧。”他低声说,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机械甲虫展开透明的翅膀,无声无息地飞入夜色,朝着76号总部的方向而去。
它将潜伏在那栋建筑内部,成为“节点网络”中最关键的一个点——一个位于敌人心脏的耳朵和眼睛。
高志杰关上窗,回到工作台前。
台灯的光晕笼罩着他专注的侧脸。他拿起另一只甲虫,继续工作。
窗外,夜色正浓。这座不眠的城市,在霓虹与黑暗的交织中,继续着它无休止的挣扎与呼吸。
而在无数看不见的角落里,新的网正在织就,新的眼睛正在睁开。
蜂群,已经找到了它的王。
而王座之下,暗流从未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