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出来,让崔佳自己都愣了一下。她连忙甩甩头,将这点莫名的心思抛开,重新将注意力放回诗上。
只是心里,对那个只见过寥寥数面、却印象颇深的少年,好奇之外,又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关切?
五姓七望其他各家,反应大抵与崔琰类似。惊诧于文安的诗才,嫉恨于他的圣眷和“歪门邪道”的成功,更多的则是深深的忧虑和警惕。
此子不除,恐成世家大患。但眼下其风头正盛,又有皇帝和武将集团回护,如何应对,还需从长计议。
……
第二天,天色刚亮,文安便醒了。
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梦里尽是丫丫含泪的眼睛和袁天罡那张古井无波的脸。醒来时,只觉得头还是有些沉,但比昨日好了许多。
他起身洗漱,换上官袍。
陆青宁端着朝食进来,轻声问道:“郎君,今日……可要去玄都观?”
文安动作顿了一下,摇摇头:“不去了。将作监还有公务。”他顿了顿,又道,“你收拾一下丫丫平日惯用的衣物、被褥,还有她喜欢的那些小玩意儿,挑好的、干净地包起来。让张旺或者青安跑一趟,给丫丫送去。”
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陆青宁点点头:“是,郎君。婢子这就去收拾。”她迟疑了一下,又问,“郎君……可有什么话要带给小娘子?”
文安沉默了片刻,走到书案边,拿起笔,铺开一张纸。他想写点什么,叮嘱丫丫好好吃饭、注意身体,或者告诉她阿兄过几日就去看她……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久久未能落下。
最终,他还是放下了笔,对陆青宁道:“不必带话了。把东西送到就行。告诉她……缺什么,少什么,就让人捎信回来。”
“是。”陆青宁应下,退了出去。
文安站在原地,看着空白的纸面,眼神有些空茫。
他不是不想去。他比任何人都想立刻冲到玄都观,把丫丫带回来,告诉她那些都是骗人的鬼话,有阿兄在,什么都不用怕。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他需要给丫丫一点时间,也需要给自己一点时间。
时间,去变强。
强到足以打破一切束缚和妄言,强到能给予丫丫,给身边人最坚实的安全感,让她可以毫无负担地回到自己身边,而不是因为所谓的“命格”而选择逃离。
这个念头,如同一颗烧红的铁钉,狠狠烙在他的心底,带来灼热的痛楚,也带来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坚定。
他慢慢握紧了拳头。
窗外,晨光熹微,新的一天开始了。
将作监里,还有堆积的账目和公务等着他。朝堂之上,暗流从未停息。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或许正在谋划着下一次出手。
他不能停,更不能退。
为了丫丫,为了这个家,也为了……自己在这个陌生时代,真正站稳脚跟。
文安最后看了一眼那张空白的纸,转身,大步走出了房门。
晨光落在他浅绿色的官袍上,勾勒出一道挺直的背影。
玄都观那场冲突,仿佛被夏日蒸腾的热气裹挟着,渐渐飘远、淡去。
时光渐行渐远。
文安把所有的精力都摁进了将作监那堆成小山的案牍文牒里,尤其是那些账目。
从武德九年到贞观二年,将近三个年头的账簿,纸张新旧不一,墨迹深浅各异,堆在他新得的、宽敞了不少的主簿公廨里,几乎占满了靠墙的那排卷柜,还有好些直接摞在墙角的青砖地上。
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和墨汁混合的、略带霉味的沉郁气息。
这十来天,文安几乎就扎在了这堆故纸堆里。
每日点卯之后,他便屏退左右,只留陆青安在门外听候。然后关上门,撩起浅绿色官袍的下摆,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榆木书案后,一头埋进去。
他面前摊开着新旧两套账册。
旧的,是监里原有的流水账簿,字迹还算工整,但条目混杂,时间跳跃,看得人头晕眼花。新的,是他自己裁切装订的空白册子,按照他重新设计的表格样式,画着横平竖直的线格。
他的工作,就是将这些杂乱无章的旧账,一笔一笔,重新誊录、归类到新账册上。
日期、事项、收入数量、支出数量、结存数量、经手人、用途备注……每一项都要求清晰无误。
这活儿极其枯燥,极其耗神。
眼睛看得发酸,手腕写得发僵。有时为了核清一笔糊涂账,往往要前后翻找小半个时辰,反复比对,才能确定归属。
本来吃过午饭就可以下值了,但是为了尽快厘清这些旧账,文安每天忙到太阳西斜才会结束一天的烦琐工作。有时候甚至会在公廨里过夜,阎立德知道后,大为讶异,少年人很少有这么坐得住的人。
期间他几乎不与人交谈,连阎立德那里,也只是例行公事般汇报几句,便匆匆返回。
同僚们起初还有些好奇,这位新晋的主簿,年少得志,不出去交际应酬,反倒关起门来跟陈年旧账较劲,实在有些古怪。
但见他每日脸色沉静,除了略显疲惫,并无异样,便也渐渐失了探究的兴趣,只当是少年人新官上任,想要做出些成绩,或者……单纯性子孤僻。
只有文安自己知道,他需要这些繁杂到令人麻木的事务,来填满脑子,来压制心底那不时翻涌上来的、关于丫丫的思绪。
每当夜深人静,或是账目理到一半,眼前恍惚出现丫丫含泪却固执的眼睛时,他便狠狠掐一下自己的虎口,让细微的刺痛将思绪拉回眼前密密麻麻的数字里。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记自己深深的无力感。
忙碌,成了他最好的镇痛剂,也是他蓄积力量的唯一途径。
就这样,又是近十天过去,七月二十五,巳时末。
窗外蝉鸣聒噪,带着夏日特有的焦躁。
文安放下手中那杆狼毫小楷笔,揉了揉发涩的眼角。面前,是最后几本刚刚整理完毕的新账册,墨迹还未全干,在午前的光线里泛着湿润的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