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八年十一月廿三,西域,疏勒城东五十里。
六日前的休整,如同给绷到极限的弓弦一丝微弱的松弛。随后的四日兼程疾进,人马俱疲的三万五千骑(含五千原步卒,此刻人人有马)终于抵近这片被血与火炙烤的土地。深冬的寒风卷着砂砾,抽打在骑士们覆满尘霜的脸上,视野尽头,疏勒城的轮廓在漫天烟尘中若隐若现,沉闷如雷的喊杀声、战鼓声,还有那令人心悸的濒死哀嚎,即便隔着数十里,也隐隐穿透稀薄的空气传来。
“报——!”斥候滚鞍落马,声音嘶哑,“疏勒城正遭猛攻!贼军驱仆从及西域百姓蚁附填壕,攻城兵力约七万余!其中贵霜本部披甲战兵四万,乌孙、康居、大宛等仆从军三万余!其主力分兵各处,正猛攻龟兹、于阗!”
王泽勒住喷着粗重白气的战马,目光扫过身后这支沉默而疲惫的长龙。长途奔袭,沉重的铁甲早已卸下捆在驮马背上,大多数人只穿着便于行动的镶铁皮札甲,甚至只有御寒的皮袄。他猛地一挥手,声音斩钉截铁:“传令!全军——披甲!”
命令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数万将士沉默而迅速地行动,沉重的铁甲部件从驮马背上卸下,冰冷的甲叶在寒风中叮当作响。镶铁皮札被迅速套上,接着是更沉重的铁札甲叶,一片片覆盖住胸膛、臂膀、后背。甲叶摩擦的哗啦声汇成一片死亡的潮音。阳光偶尔刺破尘霭,落在迅速成型的钢铁丛林上,折射出冰冷刺目的寒光。
“王漳、王汴!”王泽的声音穿透甲胄的铿锵。
“在!”两位羽林校尉策马出列,年轻的脸庞被铁盔掩去大半,只露出燃烧着战意的双眼。
“率羽林左右营,为全军锋矢!”
“末将领命!”二人抱拳,甲叶铿锵。
“游骑、飞骑、胡骑、越骑四营!”王泽的刀锋指向疏勒城下那片翻腾的烟尘,“紧随羽林,随我——凿穿敌阵!”
“诺!”四位禁军骑营校尉的吼声汇成一股。
战鼓擂响,低沉而压抑,却如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两万六千余匹战马开始小步加速,马蹄踏地的闷响渐渐汇聚,由疏而密,最终化为一片淹没天地的滚雷!王泽一马当先,玄色大氅在身后烈烈飞扬,如同引领钢铁洪流的黑色旗帜。羽林重骑在前,人马俱披冷锻铁札重甲,胸前护心镜寒光慑人,丈八马槊平端如林;紧随其后的四营禁军精骑虽稍轻便,亦是铁甲覆身,长矛横刀映日生辉。这支沉默的铁流,以无可阻挡的气势,朝着疏勒城下那片喧嚣混乱的死亡浪潮,狠狠撞去!
五十里距离,在全力冲刺的铁骑脚下飞速缩短。疏勒城下,贵霜人正驱使着仆从军和掳来的西域百姓,顶着城头稀疏下来的箭雨滚木,疯狂地填埋护城壕沟,推动巨大的攻城塔和撞车。烟尘蔽日,惨叫不绝,守军的抵抗显然已到了强弩之末。
当那滚雷般的蹄声终于穿透战场的喧嚣,贵霜督战的军官惊愕地回头。地平线上,一道钢铁的浪潮正以排山倒海之势汹涌而来!阳光在无数铁甲和矛尖上跳跃,反射出令人心悸的死亡寒光。
“敌袭——!汉军铁骑!”凄厉的号角声和变调的呼喊瞬间撕裂了攻城的节奏。
太晚了!
羽林重骑如同一柄烧红的尖刀,狠狠捅进了贵霜仆从军和填壕民夫的后阵!丈八马槊借着战马冲刺的恐怖力量,轻易地将人体洞穿、撕裂、挑飞!沉重的铁蹄无情地践踏着倒地的躯体,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紧随其后的禁军四营精骑,则如四股狂暴的旋风,沿着羽林军撕开的缺口向两翼猛烈卷击。横刀劈砍,带起一蓬蓬血雨;长矛突刺,将慌乱的敌人串成糖葫芦。贵霜人试图组织起像样的抵抗,仓促调转的弓箭稀疏无力地射在重甲上,叮当作响,徒劳地溅起几点火星。披甲的贵霜战兵方阵尚未来得及完全展开,就被这狂飙突进的铁骑洪流冲得七零八落。
战场瞬间陷入彻底的混乱和屠杀!仆从军和民夫哭喊着四散奔逃,反而冲乱了贵霜本阵的阵脚。疏勒城头,早已精疲力竭的守军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援军!是晋公的援军!杀啊!”副将嘶哑的吼声带着哭腔,滚木礌石、仅存的热油金汁,不要钱般朝着城下混乱的敌军倾泻而下。
就在贵霜军阵被王泽的铁骑搅得天翻地覆之际,疏勒城摇摇欲坠的西门,在令人牙酸的巨响中,艰难地打开了一道缝隙!
“河西的儿郎们!”王栓须发戟张,浑身浴血,手中环首刀直指城外那片混乱的战场,“随老子——进城!护住疏勒!”
“杀!”一万河西镇军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玉门营的重步兵顶着盾牌,组成紧密的龟阵,迎着城头守军为压制城外敌军而射下的稀疏箭雨(已尽量避开城门方向),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率先冲向城门!阳关骑营的轻骑兵则护住两翼,手中骑弓连连发射,精准地点杀着附近试图扑过来阻拦的零星敌兵。
箭矢“夺夺”地钉在盾牌上,偶尔有倒霉的士卒被流矢射中倒下,但整个队伍冲锋的势头丝毫未减。他们像一股决堤的铁水,硬生生从混乱战场的边缘,撞开一条血路,涌入了那道象征着生机的城门缝隙!
城楼上的王固,看着王栓魁梧的身影最后一个消失在门洞内,城门在沉重的绞盘声中再次合拢、落闩,一直紧绷如岩石的脸颊,终于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扶着垛口的手指,因用力而深深陷进夯土的缝隙里。
城外的突袭风暴来得快,去得也快。王泽眼见王栓部已成功入城,城头守军士气大振,而贵霜军虽遭重创,其核心战兵军团已在后方将领的咆哮下逐渐收拢,显露出反扑的迹象。他果断下令:“鸣金!脱离接触,向西三十里,绿洲扎营!”
清脆的金钲声穿透战场的喧嚣。正在酣战的汉军铁骑闻令,如同潮水般迅捷地向后脱离,毫不恋战。羽林重骑断后,冰冷的槊锋组成一道死亡之墙,逼退追兵。此战目的已达——挫敌锋芒,接应友军入城。清点之下,两千余骁勇的汉家儿郎,永远倒在了这片异域的黄沙之上,用生命为疏勒城注入了新的血液。剩余两万四千余骑,带着一身征尘和未冷的杀意,随着王泽的大纛,向着西方那片隐约可见的绿色水泊退去。
贵霜中军,前锋大将迦腻色伽脸色铁青,看着那片逐渐远去的烟尘,又望了望城头骤然猛烈起来的防守,狠狠一拳砸在包金的马鞍上。汉军增援的规模、速度、尤其是那支重甲铁骑展现出的恐怖冲击力,远超他的预料。
“传令!”迦腻色伽的声音如同砂石摩擦,“收兵!后退三十里扎营!立刻派快马,将汉庭主力前锋已至的消息,速报迦腻色伽二世陛下!”
疏勒城内,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和焦糊味。王栓大步流星走上城楼,镶铁皮札甲上沾满血污尘土,甚至插着几支折断的箭矢。他刚与王固匆匆互捶了一下肩膀,还未来得及喘口气。
王固一把拉住他粗壮的手臂,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声音沙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栓子…有件事…你得挺住。”
王栓心头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看着王固那悲痛而沉重的眼神,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王固猛地转过身,指向城内一处被白布覆盖的角落,那里静静躺着一个小小的躯体。“是…积儿…”他声音哽咽,“那孩子…被贵霜狗贼押到城下劝降…他…他对着城头喊的是‘援军已至!死守待援!’…喊完…就被…就被那迦腻色伽…砍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王栓魁梧的身躯猛地一晃,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死死咬住牙关,下颌骨绷出凌厉的线条,腮帮子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那双因连番血战而布满血丝、如同猛虎般的眼睛,瞬间变得赤红,死死地盯着那覆盖白布的角落,仿佛要将那白布灼穿。他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没有流泪,只是那紧握的双拳,指节捏得惨白,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皮肉,鲜血顺着指缝,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冰冷的城砖上。
良久,他猛地一跺脚,夯土的城砖似乎都颤抖了一下。他不再看那角落,也不再看王固,只是死死盯着城外贵霜大军退去的方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冰冷彻骨的字:“好!”
疏勒城西三十里,一片依托地下泉水形成的绿洲,成了汉军临时的壁垒。残阳如血,将连绵的营帐染上一层凄艳的金红。王泽卸下沾满血污的重甲,只穿着内衬的戎服,站在自己的大帐前,远眺着疏勒城的方向。寒风卷过,带着沙漠夜晚特有的刺骨寒意。
一名亲兵双手捧着一卷染着深褐色污渍的帛书,快步走来,单膝跪地:“禀将军,王都护遣人送来军报。”
王泽接过,入手沉重冰寒。他缓缓展开,昏黄的烛光下,字迹带着力透纸背的悲怆:
“车师骑营校尉尉迟圭,率两千骑于白棘荒原力战殉国,所部无一生还…疏勒骑营校尉郭昕,率百余骑出城逆袭战象阵,壮烈战殁,尸骨无存…羽林军屯长王积…于疏勒城下…斥贼不屈…壮烈殉国…”
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扎进王泽的心头。尉迟圭那如同朔风般粗粝的怒吼仿佛还在耳边回荡,郭昕浑身浴血扑向巨象的决绝身影犹在眼前,王积…那个眼神锐利如鹰、清越应诺“末将领命!”的十七岁少年…头颅高飞的画面,与帛书上冰冷的“殉国”二字重叠在一起,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剧痛。
他猛地攥紧了帛书,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脆响,薄薄的帛书在他手中皱成一团。他抬起头,望向西方那轮沉沉欲坠的血色残阳,望向那片吞噬了无数忠魂的瀚海戈壁。寒风卷起沙砾,抽打在他年轻却已刻满风霜的脸上,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