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哨音不再是单纯的风声,而是化作了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哑女的心房。
她猛地抬头,视线穿过摇曳的紫花,死死盯住井台下的那个陶碗。
碗中水面倒映着她的身影,也倒映着那两个由井水中的细粉凝结而成的字——别等。
不是“等我”,不是“归期”,而是“别等”。
这两个字像两座冰山,瞬间撞碎了她心中所有名为“期盼”的舟船。
哑女的身体晃了晃,一种比悲伤更深沉的茫然攫住了她。
她忽然想起了殷璃离开前的最后一个清晨,那人没有看她,也没有看这满院的药草,而是望着无尽的四野,声音轻得像风中尘埃:“去……看看谁还在疼。”
原来,从一开始,就不是“等我回来”。
是她自己,用三年的时光,将一句告别,熬成了一碗名为等待的毒药。
哑女怔怔地站着,直到月上中天。
她缓缓走向井边,解下腰间那个从未离身的药袋。
这是殷璃留下的,她曾一针一线地将它缝补得天衣无缝,生怕漏掉一丝一毫的气息。
而此刻,她用颤抖的手,扯开了袋口最紧密的那根线。
哗啦——
所有被她珍藏的紫花根,那些承载了三年念想的根茎,尽数倾入井中。
井水微漾,激起一圈圈涟漪。
她张了张嘴,无声的唇语在月光下格外清晰:“你说过——医者是引归本元……那今日,我引你,彻底走远。”
话音落下,她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井边。
那一夜,井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冽。
月光洒下,却照不进井底,水面如墨,不见半点倒影。
可若凝神细看,便会发现那漆黑的井水中,那无数沉下的紫花根,竟如初生的血脉般,在无声地、静静地呼吸。
同一时间,遥远的药风原田。
北境青年皱眉看着一个满地打滚的壮汉,旁边站着一个吓得脸色惨白的孩童。
孩童学着殷璃留下的叶脉诊病之法,却将一味疏风的草药错用在了湿寒入体的病人身上,致使其腹痛如绞。
周围人议论纷纷,都说青年该重罚这孩童,以儆效尤。
青年却一言不发,只是对那孩童说:“守着他,三日。”
孩童惶恐不安,却不敢违抗。
第一日,病者痛得嘶吼,声嘶力竭。
第二日,病者疼得用头撞地,额破血流。
第三日,病者已经没有力气哀嚎,只剩下无意识的痉挛,十指死死抓着泥土,指甲翻裂,渗出乌黑的血。
那染血的泥土,像一记重锤,猛地砸在孩童心上。
他呆呆地看着那双血手,一个念头疯长而出:“他不是要药……他根本不是想要能治好他的药……他是要有人,也像他这样,疼一次!”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战栗。
他猛地伸出自己的小手,用牙齿狠狠在掌心一划,一道血口瞬间裂开。
他挤出几滴鲜血,滴在病者因痛苦而扭曲的额头上,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我替你疼!”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濒死的病者竟缓缓睁开眼,看着孩童掌心的伤口,脸上竟露出一个扭曲而满足的笑容。
随即,他猛地张口,“哇”地一声,呕出一滩腥臭的黑色毒物。
病者,愈。
青年走上前,将这一切刻在了自己新换的锄柄上:“她说过——错比对更近道。”
他扛起锄头,继续劳作。
每一次锄地,那深刻的字迹便会印入泥土之中。
无人看见,当锄柄离开后,泥土中的菌丝会自动沿着那字迹的凹痕生长,默默补全了后半句:“因错者,知痛门。”
更南方的乱葬岗药狱,焚典后人之子正对着一个囚徒的烂腿发愁。
囚徒们效仿古法,用此地特有的“指骨花”自疗,却不知为何,病情反而加重,溃烂处甚至生出尸斑。
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翻阅一本被焚毁过半的残典,才在一角看到一行小字:“此花无根,以泪为生。”
泪?这些心如死灰的囚徒,哪里还有眼泪。
他没有去劝,也没有去开导。
他只是默默地从乱葬岗最深处取来一坛怨气最重的土,和成泥,塑了一个无喜无悲、无眼无鼻的无面小人,交给那个病得最重的囚徒,只说了一句:“每日,抱它三刻。”
囚徒不明所以,但死马当活马医,便日日照做。
第一日,无事发生。
第三日,他觉得小人有些冰冷。
第五日,他抱着小人时,竟会下意识地摩挲它光滑的脸。
第七日,当他再次抱起小人时,看着那张空无一物的脸,仿佛看到了自己一生的苦厄与不甘,竟再也抑制不住,抱着那泥人嚎啕大哭。
泪水滴滴答答落在腿边的指骨花上,那惨白的花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为青绿之色。
囚徒取之服下,烂肉脱落,新肌重生。
焚典后人之子将那完成了使命的泥人投入火中,看着它化为灰烬,低声自语:“你说破典不是立方……是让人敢先碎一次心。”
火焰中,一只灰蝶振翅而起,携带着一个囚徒泪水凝成的无形之字,向着遥远的南境飞去。
它越过千山万水,最终落入南境那口深井之中,在水面化为一个清晰的“碎”字,却又在下一瞬,被那如血脉般搏动的流水彻底抹去。
极北冰湖,童子以体温引地气之法,引来无数人效仿。
然而,多数人不得其法,反被寒气入侵,冻僵在冰面之上。
老巫医看着这一幕,摇了摇头。
他知道,殷璃所说的“疼”,并非蛮受,而是一种有序的导引。
他取出一根断掉的骨针,没有刺向任何人,而是轻轻插在厚厚的冰面上。
霎时间,方圆百丈的寒气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疯狂地涌入那根小小的骨针。
针尖之上,白霜凝结,竟化出几个细微的冰晶小字:“疼有序,脉有门。”
那曾引地气的童子看到此景,若有所悟。
他不再用体温去硬抗,而是依照那冰字所示,导引着一丝极细的寒气,如绣花针般,小心翼翼地穿行于自己的经脉。
寒毒过处,非但没有造成损伤,反而化为一股精纯的能量。
旁边一个跟随他修行的哑童,有样学样,片刻后,竟浑身一震,猛地张口,发出了生平第一句话:“师父,冷得对了。”
老巫医抚着那根烫手的骨针,欣慰地笑了:“你不是教我们忍疼……是教我们,怎么疼得值。”
夏溪潭底,那块刻着“替她站一会儿”的石头,早已被湍急的水流磨平了所有字迹。
新的孩童们没有再刻新字,只是从村里一个病愈老者的家中,取来了他用旧的拐杖,牢牢地立在了那块石头之上。
拐杖遇水,三日后,竟生出细密的青苔。
那青苔没有杂乱生长,而是巧妙地构成了一行茸茸的小字:“你站,就是她在。”
一名腿有残疾的旅人路过,看到这奇异的景象,鬼使神差地倚着那根长满青苔的拐杖,在溪水中站了许久。
他感觉到一股微弱的气流顺着拐杖传遍全身,但他没有运功,脸上也没有狂喜,只是默默地站着,而后,又扶着一位过溪的老妇人,走到了对岸。
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那条久废的腿,竟已行走如常。
有人好奇地问他得了什么奇遇,学了什么功法。
他只是摇摇头,轻声说:“我没练功……我就,替她站了一会儿。”
南境小院,夜色如水。
哑女坐在灯下,正在织一个新的药袋。
这一次,她织得格外用心,针脚细密,却又留出了恰到好处的孔隙。
夜风穿过,袋中孔洞发出的不再是单一的哨音,而是一种饱满的、完整的、仿佛合奏般的风鸣,就像……殷璃还在她身边低语。
她手中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对着空气,用尽一生最大的勇气,无声地问出了那个问题:“你最后那句话……是不是‘我不回来了’?”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风,骤然停了。
那刚刚织好的药袋,在无风的室内,竟自己剧烈地摇晃起来。
一根刚刚收尾的线头猛地绷断,在袋口,竟织出了半个残破的字。
“不……”
下一瞬,院外,田野间,山坡上,四野之内所有的紫花,仿佛听到了无声的号令,竟在同一时刻,齐齐地、缓缓地,将花心完全转向了小院的方向,朝向了她。
那姿态,如万千人同时转身,做最后的凝望。
哑女缓缓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终于滑落。
“你不用说……”
她的唇语轻柔而坚定。
“我们,早就不等了。”
话音落,风再起,带着满世界紫花的清香。
院中冷灶旁的陶碗里,仿佛又有饭香升腾而起。
这一次,是她,也是我们,自己热的。
这一夜,南境的风里再没有了药香,也再没有了哨音。
万物归于一种极致的寂静,仿佛一场盛大的告别终于落幕,而幕布之后,是无人预料的、彻骨的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