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象山疗养院那特制的防弹玻璃,斑驳地洒在紫檀木的地板上。
时间仿佛在这里流淌得格外缓慢,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艾草香气。
贺凡缓缓收回了搭在陈老手腕上的手指,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陈老爷子半躺在摇椅上,眼睛虽然闭着,但眼睫毛却在微微颤动,显然是在等待着那个“宣判”。
“怎么样?”
陈老猛地睁开眼,那双曾经盯着蘑菇云升起的眼睛,此刻却像个等待老师发卷子的小学生。
贺凡一边慢条斯理地整理着银针包,一边故意板着脸不说话。
“哎呀,小凡,怎么你也跟那些老学究一样学会卖关子了?”
陈老有些急了,撑着扶手就要坐直身子。
贺凡这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按住了老爷子的肩膀。
“陈爷爷,您现在的身体机能,说句不客气的话,比那外面站岗的警卫员都要硬朗。”
“各项指标都回到了正常人的巅峰状态,甚至还有富余。”
听到这话,陈老脸上的褶子瞬间就像菊花一样绽放开了。
他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发出一声脆响。
“我就说嘛!”
“老头子我这几天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像是回到了五十年前在戈壁滩啃沙子的时候。”
陈老一把抓住贺凡的手,那力道大得惊人,掌心里全是温热的汗意。
“小凡啊,老头子我真是感激你啊。”
老人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红,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要不是你这一手神乎其技的针灸,我这把老骨头,这会儿恐怕早就去地下见列祖列宗了。”
“更别提我这几十年的老寒腿,以前一下雨就钻心地疼,现在是一点感觉都没了。”
贺凡笑着摇摇头,正准备谦虚几句。
忽然,陈老的表情变了。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一圈,像做贼似的扫视了一下四周。
然后,他伸长了脖子,往门口的方向探了探。
确认房门紧闭,外面也没有护士走动的声音后,他才神神秘秘地冲贺凡招了招手。
“小凡,你过来一点。”
贺凡一头雾水,但也只好配合地凑过耳朵去。
“怎么了陈爷爷?是不是哪里还不舒服?”
陈老压低了声音,那语气神秘得就像是要交付什么国家顶级的核武密码。
“我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哈。”
“但是,咱们得先说好,这是咱们爷俩之间的秘密。”
“你得答应我,绝对不能告诉你伯伯,还有你伯母他们。”
看着这位国宝级的科学家露出一副顽童般的表情,贺凡有些哭笑不得。
但为了哄老爷子开心,贺凡还是郑重其事地举起了右手。
“我发誓,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见到贺凡发了誓,陈老爷子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抹极为得意的神色。
他凑到贺凡耳边,用气声说道:
“昨天下午,趁着小张去上厕所的功夫,我一个人偷偷跑去后山的冰场溜冰了。”
“什么?!”
贺凡没控制住,一声惊呼差点掀翻了房顶。
陈老吓得一激灵,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贺凡的嘴巴。
“嘘!嘘!嘘!”
“我的小祖宗哎,你喊那么大声干什么?”
陈老一脸惊恐地指了指门外,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示意贺凡噤声。
“你是想让那个凶巴巴的护士长冲进来把我绑在床上吗?”
贺凡瞪大了眼睛,扒开老爷子的手,心脏还在扑通扑通狂跳。
“溜冰?”
“您老今年九十有五了吧?”
“您居然敢一个人跑去溜冰?”
贺凡头皮发麻,这要是摔出个好歹来,那可是国家的巨大损失啊。
看着贺凡那副惊魂未定的样子,陈老反而有些不乐意了。
他傲娇地扬起下巴,哼了一声。
“九十五怎么了?”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想当年我留学的时候,那河上的冰层那么厚,我可是花样滑冰的高手。”
说到这里,老爷子眉飞色舞,双手还在空中比划了一个优雅的姿势。
“昨天要不是那冰鞋稍微有点不合脚,我高低得给你整一个原地旋转三周半。”
贺凡看着眼前这个洋洋得意的“老顽童”,简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这就是那个让西方国家闻风丧胆的“核武巨擘”吗?
这就是那个严肃刻板的科学泰斗吗?
“陈爷爷,您可真是……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贺凡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恳求。
“咱们能不能玩点温和的运动?”
“比如下下围棋?钓钓鱼?哪怕您在院子里打打太极拳也行啊。”
“溜冰这种高风险项目,咱能不能戒了?”
“您要是真摔着了,那动静可就大了。”
陈老撇了撇嘴,一脸的不屑。
“切,下棋那是老年人干的事儿,我还没老呢。”
“我现在觉得自己就是十八岁的身板儿。”
“哎,也就是不允许,否则我非得去参加冬奥会不可。”
贺凡翻了个白眼,心想您这心也太大了。
“您老还是省省吧。”
陈老呵呵一笑,眼神突然变得有些深邃起来。
他收起了刚才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目光灼灼地盯着贺凡。
“小凡啊,既然你说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
“那你说,我现在能不能申请回学校去讲课?”
贺凡愣了一下,手里收拾针灸包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讲课?”
“对,讲课。”
陈老的眼睛里仿佛燃烧着两团火苗,那是对讲台的渴望。
“我发现自从你把我治好后,我这脑子也清醒了,腿脚也利索了。”
“整天待在这疗养院里,除了吃就是睡,我都快废了。”
“我感觉自己肚子里还有好多东西没倒出来,我想去清大,或者北航,给那些娃娃们讲讲核物理。”
贺凡看着老人那期盼的眼神,心里虽然敬佩,但理智告诉他这绝对不行。
“呵呵,您老可真敢想。”
贺凡把银针包揣进兜里,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凳子上。
“您也不翻翻日历看看,您今年高寿几何了?”
“按照国家法律,您老都退休快三十年了。”
“就算您自己愿意,您觉得上面的领导能答应?”
“您觉得您的警卫员能答应?”
“您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享清福吧,这是国家给您的待遇。”
听到这话,陈老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待遇?我陈某人一辈子最不看重的就是待遇!”
“老头子我真的闲不下来啊!”
“以前是病怏怏的,躺在床上那是没办法,那是等死。”
“现在好了,能跑能跳了。”
“这不是要限制我的自由吗?”
“不行!绝对不行!”
陈老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里的水都震得晃了出来。
“我一定要跟领导们申请,哪怕是写血书我也要申请!”
看着突然犯起倔脾气的陈老,贺凡既感到无奈,又有些感动。
这就是老一辈的科学家啊。
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想着要为国家发光发热。
贺凡摇了摇头,语气尽量放缓。
“陈爷爷,您就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了。”
“国家是不会答应您去冒这个险的,那个讲台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您受不了的。”
“而且,就算领导们碍于您的面子勉强答应,但是我这一关,您就过不了。”
陈老愣住了,瞪着眼睛看着贺凡。
“啊?为什么要从你这里过关?”
“你个小娃娃,管得比任何人还宽?”
贺凡抱着双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因为您的病是我治好的,我是您的主治医生。”
“也就是现在唯一的权威。”
“如果我在医疗报告上写:病人尚未痊愈,不宜进行高强度脑力劳动。”
“您猜,上面是相信我的专业判断,还是相信您的‘自我感觉良好’?”
这一招“杀手锏”一出,陈老瞬间就瘪了茄子。
他指着贺凡,手指头都在哆嗦。
“你……你……”
“啊!小凡,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亏我这么相信你,把你当亲孙子看!”
“到头来,背后捅刀子、拖我后腿的居然是你!”
陈老气呼呼地把脸扭到一边,像个受了委屈的三岁孩子。
“爷爷不喜欢你了哦!真的不喜欢了!”
贺凡嘿嘿一笑,厚着脸皮凑过去。
“嘿嘿,您老就是不喜欢我,哪怕拿拐杖打我,我也不能松口啊。”
“这是原则问题。”
见硬的不行,陈老眼珠子一转,立马换了软的。
他拉住贺凡的袖子,语气变得讨好起来。
“小凡,不要这样绝情嘛。”
“咱们打个商量怎么样?”
“我不天天去,我就每个星期去讲一次课,行不行?”
“而且我只讲一个小时,绝不拖堂,讲完就回家乖乖躺着。”
“这总行了吧?啊?给个面子?”
就在贺凡准备继续拒绝的时候,房门突然被推开了。
“爸,你们在说什么?什么讲课?”
一个威严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肩膀上的将星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正是陈老的儿子陈铭辉。
在他身后,跟着一位气质雍容的妇人,手里还提着精心熬制的参汤。
他们虽然工作繁忙,身居要职,但是每天都会雷打不动地抽时间来疗养院看望陈老。
刚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房间里传出“讲课”、“商量”之类的字眼。
陈铭辉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眉头微微皱起。
贺凡站起身,冲陈铭辉点了点头,然后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包括老爷子想要回学校教书的“宏伟计划”。
听了贺凡的述说后,陈铭辉夫妇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那是毫不犹豫的反对,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爸!”
陈铭辉把军帽摘下来放在桌上,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和责备。
“您老为国家贡献了一辈子,隐姓埋名了几十年。”
“怎么到现在,身体刚好一点,还想着工作啊?”
“您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歇息,颐养天年,这是组织的命令,也是我们做儿女的心愿。”
“总之,这件事我绝对不答应,您想都不要想。”
陈老的儿媳也赶紧放下汤罐,走过来替老爷子顺气。
“是啊,爸。”
“您都95岁高龄了,退休都30年了。”
“您就不要再去操那份心了吧。”
这一番轮番轰炸,彻底把陈老心里的火药桶给点着了。
他猛地甩开儿媳的手,霍然站起身来。
虽然身形有些佝偻,但那一瞬间爆发出的气势,竟然让身为将军的陈铭辉都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好啊!好啊!”
陈老气得浑身发抖,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屋里的三个人。
“你们……你们一个个的,都联合起来欺负我一个老头子是吧?”
“我不就这点爱好吗?”
“我不就是想把脑子里剩下的这点东西,趁着没死,传给下一代吗?”
“去讲讲课怎么啦?”
“是会死人吗?还是会天塌下来?”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在咆哮。
“你们又不是我,你们怎么能知道我不去教学、不去工作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我就像是一块还在燃烧的煤炭,你们非要把我扔进冰水里!”
“那种滋味,比死还难受!”
陈老红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盯着贺凡。
“早知道是这样,早知道活下来就是当个废人……”
“你还不如别治好我!让我死了算了!”
这话一出,屋子里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陈铭辉低下了头,眼圈红了。
儿媳捂着嘴,不敢出声。
贺凡站在一旁,看着这位愤怒的老人,心中五味杂陈。
他知道,这不是简单的耍小孩脾气。
这是一位将一生都奉献给真理的科学家,在面对衰老和无用感时,发出的最悲壮的抗争。
在陈老看来,活着的意义不在于呼吸,而在于燃烧。
贺凡几人相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无奈和心酸。
得,这下是真的僵住了。
可是这件事情,他们谁也不敢松口,谁也做不了主。
要知道,陈老这样的存在,早就不属于他自己。
他是国家的图腾。
像他这样硕果仅存的老一辈科学家,放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无疑是镇国的定海神针。
说句不客气的话。
那些弹丸小国的一号领导人,论起对人类文明和国家安全的价值,都不及陈老这颗大脑的百分之一重要。
贺凡的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那段着名的历史往事。
那是上个世纪,新华国刚刚成立,百废待兴。
海外的一批顶尖科学家,听到了祖国的召唤,毅然决然要放弃优渥的生活回来。
其中有一位,就是陈老的至交好友。
当时,那位不可一世的山姆国海军次长,曾经咬牙切齿地说过那样一段话。
“他知道所有山姆国导弹工程的核心机密!”
“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抵得上五个师的兵力!”
“我宁可把那个家伙枪毙在边境线上,也决不能放他回新华国!”
那是何等的忌惮,又是何等的荣耀。
后来的事实证明,那位海军次长还是低估了科学家的力量。
那位科学家带回来的知识,岂止是值五个师?
他简直就是值一个国家!
他让一个积贫积弱的民族,挺直了脊梁,拥有了和大国对话的底气。
而眼前的陈老,正是那一批人中的佼佼者。
一位好的科学家,对国家的重要性是不可估量的。
尤其是像陈老这样掌握着核心真理、拥有着无与伦比的战略眼光的科学家要是没了。
那是无法复制的。
说严重点,那将是整个国家战略层面的巨大损失。
国家的综合国力,不但不能前进,说不定还会因此而停滞,甚至倒退。
正因为如此,国家才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甚至不惜限制他的“自由”。
这是一种残酷的爱,也是一种沉重的敬意。
房间里,陈老的喘息声渐渐平复,但他依然倔强地昂着头,不肯坐下。
那是一种无声的对峙。
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人:
只要我还没断气,我就还是那个战士,而不是被供在神龛里的泥塑木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