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风,裹挟着沙砾和干草的碎末,吹过连绵的军帐。刘彻的中军大营驻扎在一处背阴的河谷高地,辕门两侧的旌旗在干燥的热风里纹丝不动,只有旗角偶尔懒懒地翻卷一下,露出斑驳的“汉”字。
卫青带回来的残破羊皮地图和关于“鹰愁涧”的情报,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原本就因北伐进展缓慢而焦灼的御前军事会议上,激起了剧烈波澜。
“陛下,此图来历不明,且残缺不全,仅凭一个朱砂圈注,便要调动数万大军西进三百里,深入不毛之地,风险太大!”一位资历颇深的老将率先出列反对,“匈奴狡诈多端,安知这不是又一个诱敌深入的陷阱?卫将军此次虽避过一劫,但亦未建寸功,徒耗军力耳!”
“末将附议!”另一位将领接口,“我军粮道已显冗长,再向西深入,补给愈发困难。若单于主力真在鹰愁涧以逸待劳,或趁我军西进时绕击我后方、断我粮道,后果不堪设想!不若稳扎稳打,清扫眼前残敌,逼迫匈奴主力前来决战。”
帐内一时附议者众。保守持重的意见占据了上风。刘彻端坐主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长剑的玉璏,目光却落在摊在面前案几上的那张焦黑羊皮,以及侍立在侧、风尘仆仆却背脊挺直的卫青身上。
“卫青,”刘彻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帐内瞬间安静下来,“你亲眼所见,那营地规模如何?守军战力几何?撤离痕迹,是仓促,还是有序?”
卫青抱拳,声音清晰稳定:“回陛下,营地规模足以容纳单于王庭直属万人以上,但实际守卫骑兵不足两千,且多为老弱,骑射松散,阵型一冲即溃。臣察其撤离痕迹,帐内贵重器物多有遗落,灶灰尚温,确是仓促。但营地外围警戒布置并无大疏漏,只是兵力空虚。故而臣以为,匈奴确有意以空营示弱,但其主力转移,未必全为诱我。这羊皮地图残片,藏于主帐矮几下,焚烧不及,更似临时决策下的疏漏。”
他顿了顿,迎着刘彻审视的目光,继续道:“鹰愁涧地形险要,易守难攻,且有水草。若单于主力真移驻彼处,恐有暂避锋芒、积蓄力量,或另图他策之意。若我军滞留不前,待其整合周边散落部族,或与河西、西域取得联系,则后患无穷。”
“你的意思是,应趁其立足未稳,主动西进寻战?”刘彻眼神锐利。
“是!”卫青斩钉截铁,“虽险,却有一战而定北疆之机。若待其势成,则不知又要耗费多少年岁钱粮,方能再见其主力。且……”他略微迟疑,还是说了出来,“臣观地图标注,鹰愁涧西北,另有一模糊指向,似通往更远的‘居延泽’方向。臣恐单于亦有西遁之意。”
“西遁?”刘彻眉头一挑。若让匈奴单于主力西逃,与河西走廊甚至西域的势力勾连,大汉北疆将永无宁日。这个可能性,比眼前的军事风险更让他难以接受。
帐内众将也因“西遁”二字骚动起来。李广站在武将队列靠前位置,一直沉默听着,此刻浓眉紧锁。他同样不赞同冒进,但卫青提到的“西遁”可能,也击中了他作为边将的忧患。只是,贸然西进的风险,实实在在摆在眼前。
“陛下,”一直未出声的丞相窦婴缓缓开口,“卫将军所言,不无道理。然大军动向,关乎国本,不可不慎。是否可遣一支精锐轻骑,由卫将军或李将军率领,先行赶往鹰愁涧一带详加侦察,确认敌情,大军再相机而动?如此,既能查实敌踪,避免中伏,亦可显示陛下进击之决心,震慑匈奴。”
这是一个折中的方案。刘彻沉吟片刻,目光扫过卫青,又掠过李广。
“李广,”刘彻点名,“你以为丞相此议如何?”
李广出列,抱拳道:“丞相老成谋国。末将愿率本部精骑,前往侦察。”他声音洪亮,带着惯有的自信,却也未对卫青的判断直接置评。
卫青亦同时道:“陛下,末将熟悉路径,愿为前锋。”
刘彻看着帐中这两位风格迥异却皆称骁勇的将领,心中权衡。让李广去,稳妥,但李广用兵偏重防守反击,侦察或显保守。让卫青去,敏锐果敢,但刚经历长途奔袭,人马疲敝,且其用兵奇险……
“不必争执。”刘彻最终决断,“李广,朕命你率五千精骑,三日后出发,西进鹰愁涧方向侦察敌情,务必探明单于主力是否在此,兵力多寡,布防如何。卫青所部,休整待命,补充给养,随时准备接应或作为第二梯队。”
“末将领命!”李广朗声应道,眼角余光似乎瞥了卫青一下。
“末将领命。”卫青亦躬身,无波无澜。
战略方向就此初定。会议散去,众将各怀心思离开御帐。刘彻独坐案后,指尖仍停留在那羊皮地图“鹰愁涧”的朱砂圈上,眼神幽深。他隐隐有种感觉,这张意外得来的残图,或许真是一把钥匙,能打开北疆僵局。但前提是,握钥匙的手,要够快,够准。
几乎在刘彻做出西进侦察决策的同时,千里之外,长安西去北疆的官道旁,一片密林边缘,血腥气正弥漫开来。
张汤老仆所乘的青篷马车,连同四名护卫,被超过二十名蒙面“山匪”围堵在了一处狭窄路段。护卫拼死抵抗,砍倒了数名匪徒,但寡不敌众,很快接连倒下。马车被掀翻,车夫横尸当场。
老仆臂上中了一刀,却死死抱着那只木箱,从倾覆的车厢里爬出,向道旁杂草丛生的斜坡滚去。一名匪徒追上来举刀便砍,老仆侧身躲过要害,肩头又被划开一道血口,木箱脱手,顺着斜坡滚落。
“箱子!”匪首喝道。
两名匪徒立刻扑向木箱。老仆目眦欲裂,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扑上前,抱住其中一人的腿,狠狠咬下!那匪徒惨叫一声,另一名匪徒已捡起木箱。
“老东西找死!”匪首举刀劈向老仆后心。
千钧一发之际,坡下官道拐弯处,骤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和呼喝:“前方何人?住手!”尘土扬起,一队约十余人的骑兵疾驰而来,看甲胄服色,竟是北军巡哨!
匪首一惊,见巡哨已近,且人数不少,当机立断:“撤!”众匪徒立刻放弃目标,呼啸着钻入密林,瞬息间消失不见。
北军巡哨赶到,只见满地狼藉尸体,一老者倒在血泊中,肩背血肉模糊,气息奄奄,手中还死死攥着一片从匪徒腿上撕下的、沾血的粗布裤角。斜坡下,那只略显沉重的木箱静静躺在草丛里。
“快!救人!”巡哨队长急忙下马,查看老仆伤势,又命人拾起木箱。
老仆勉强睁开眼,看到汉军衣甲和那只被捡起的木箱,涣散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嘴唇翕动,却已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反复做出口型:“张……御史……陛……下……”随即昏死过去。
巡哨队长不敢怠慢,一面命人紧急救护伤者,一面检查木箱。箱子锁具普通,但入手颇沉。他犹豫了一下,想到老者昏迷前的口型,心知事关重大,不敢擅开。
“速将伤者送往最近驿站救治,务必保住其性命!此箱与现场遗留物证,连同我等所见,即刻派快马飞报长安……不,直接报往北疆陛下行营!要快!”队长厉声下令。直觉告诉他,这场看似劫道的厮杀,绝不简单。
未央宫,椒房殿。
阿娇面前摊开着两卷帛书。一卷是吴媪设法弄来的、碧荷失落的记录;另一卷,则是馆陶公主通过宫中旧关系和长安城内的门路,紧急送来的关于清虚观郭道长的调查结果。
郭道长,俗名郭解,原为洛阳游侠,早年好勇斗狠,后不知何故出家为道,云游至长安,因“法术高深”、“善解厄难”而被一些权贵家眷供奉,渐渐有了名声,得以在城西置办清虚观。关键信息在于:大约五六年前,郭解曾因卷入一场洛阳的械斗官司,几乎下狱,是淮南王府的一位门客出面,托关系将其保下,并资助其到长安立足。那位门客,如今仍在淮南王府中担任要职,专司与三教九流、江湖异士的“往来应酬”。
“淮南王府……”阿娇指尖敲击着案几。何美人通过郭道长,间接与淮南王势力产生了联系。那么,帛书上那些阴损的医术手段,厌胜的巫蛊之术,是郭道长提供的,还是淮南王府提供的?目的何在?仅仅是为了帮王夫人打击自己,稳固其子地位?还是有更深层的目的,比如,通过控制或影响后宫,进而影响皇帝的子嗣传承,甚至……国本?
联想到张汤正在追查的、线索指向淮南王的贪腐与通敌案……阿娇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如果后宫戕害皇嗣的阴谋,与前朝图谋不轨的权王勾结在一起……
“娘娘,”吴媪低声禀报,“盯着增成殿的人回报,碧荷回去后,何美人那里并无太大动静,但午后,何美人借口身子不适,宣了太医。而太医离开后不久,增成殿一个负责采买的小宦官,悄悄出宫了一趟,去的方向……似是城西。”
城西,清虚观就在城西。
“继续盯着,不要打草惊蛇。”阿娇沉声道,“将郭解与淮南王府关联的情报,以及何美人那边的异常,想办法透一丝给御史台张汤那边的人。要谨慎,绝不能让人察觉来源。”
她要将后宫的火星,引向前朝的那堆干柴。或许,当两处的火焰烧到一起时,才能照出最深处的阴影。
夷洲,汉军营寨。
夜色如墨,山林间的虫鸣都显得小心翼翼。严助披着外袍,与杨仆一同巡视营防。白日里展示证据、宣告政策的举动,在归附部落中引起了一些震动,但“雾隐族”的威胁和“天火”的预言,依旧像一层阴云笼罩在营地上空。
“各处火源、火油可都监管好了?水缸是否满溢?”严助不厌其烦地再次询问值夜校尉。
“回大人,均已按严令执行,巡逻队加倍,重点区域每半刻便巡查一次。”校尉恭敬回答。
严助点点头,心中那根弦却仍未放松。他抬头望了望漆黑的、无星无月的天空,山林方向黑魆魆的,仿佛蛰伏着未知的巨兽。
就在他准备返回中军帐时,营寨西北角,靠近山林栅栏处,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即是兵器交击声和更大的喧哗!
“走水了!有人纵火!”
严助和杨仆心头一紧,立刻向那边冲去。只见西北角一处堆放草料和部分木料的简易棚区,已经窜起了火苗,火光映照下,几个穿着汉军号衣、却蒙着面的身影,正手持火把和短刃,与闻讯赶来的巡逻士兵搏杀!他们身手矫健,显然是练家子,绝非普通土人!
“抓活的!”杨仆大吼,拔剑加入战团。
严助则疾声下令:“救火!快!别让火势蔓延!”士兵们有的扑向纵火者,有的急忙取水、沙土灭火。
混乱中,一名蒙面纵火者被数名汉军围攻,眼见不敌,竟猛地扯下蒙面巾,露出一张汉人面孔,对着严助和杨仆的方向,用字正腔圆的官话嘶声喊道:“严助!杨仆!尔等侵我土地,毁我宗祠,必遭天谴!‘雾隐’大神佑我!汉狗必亡!”喊罢,竟反手一刀,割断了自己喉咙!
其余几名纵火者见状,也纷纷悍不畏死地搏杀,或自杀,或力战而亡,竟无一人被生擒。
火势很快被控制住,只烧毁了部分草料棚。但营地里的气氛,却因为这批身份明确、口吐官话、行为决绝的汉人奸细,而变得无比凝重和诡异。
严助看着那几具汉人面孔的尸体,脸色铁青。“雾隐族”竟能煽动、驱使汉人为其卖命?还是说,这些人本就是潜伏在夷洲、或从闽越等地流窜而来的反汉势力,与“雾隐族”勾结?
“查!彻查营中所有人员籍贯来历!近期有无与山外可疑接触者!”严助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还有,将今夜之事,以及这些奸细的样貌特征,即刻呈报长安!”
“天火”以这种方式“降临”了。这不再是简单的土着反抗,而是一场掺杂了外部势力、带有明确政治目的的阴谋。
东南海面,夜雾弥漫。
韩川等人乘坐的三条小船,刚离开红树林泻湖不到两个时辰,正在一片岛礁区迂回行进,试图借复杂水文摆脱可能的追踪。老钱和几名老渔民在船头谨慎地观察水道,“浪里蛟”和他剩下的几个弟兄则警戒着后方和两侧。
突然,侧前方一片黑沉沉的礁石阴影后,猛地转出两条比他们船只大上一倍的尖头快船!船上没有悬挂任何旗帜,但船头站立的十数条人影,手中兵刃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着寒芒,正是日前在岸上搜寻他们的那股不明势力!
“抄家伙!被堵上了!”“浪里蛟”低吼一声,抄起了鱼叉。
韩川心下一沉,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对方显然熟悉这片海域,预判了他们的撤离路线。他迅速扫视环境,前方水道被大船堵住,两侧是暗礁,后退则可能进入更开阔、更容易被追上的水域。
“钱伯,左边那片礁石缝,能挤过去吗?”韩川急问。
老钱眯眼看了看,咬牙道:“能!但很险,船底可能会刮!”
“总比被包了饺子强!转向,进礁石缝!浪里蛟,带人用弩箭阻他们一下!”韩川果断下令。
小船猛地转向,朝着左侧一片犬牙交错的礁石区冲去。对方大船显然也发现了他们的意图,加速包抄过来,船头有人张弓搭箭,箭矢“嗖嗖”破空射来,钉在船舷上,咄咄作响。
“浪里蛟”和手下用简陋的弩机还击,但效果有限。一条敌船已经逼近,船头几名悍匪手持钩索,试图跳帮!
就在这危急时刻,众人头顶上方,那片黑黢黢的、最高大的礁石顶上,突然亮起了几点火光!紧接着,几支带着呼啸声的、粗大的弩箭(更像是小型床弩所发)从高处疾射而下,精准地扎进那条试图跳帮的敌船船身和帆索!
敌船上一片惊呼,攻势为之一滞。礁石顶上传来一个有些生硬、却中气十足的喊声:“下面的朋友,往三点钟方向水道走!快!”
三点钟方向?韩川一愣,但立刻意识到这是指引。他不及细想,指挥船只朝着喊声提示的方向疾划。那里果然有一条被礁石半掩、不易察觉的水道。
两条敌船被礁石上突如其来的弩箭袭击打乱了阵脚,又见目标船只钻入复杂水道,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敢冒险跟进暗礁区,只在外面徘徊叫骂。
韩川的小船七拐八绕,终于暂时甩开了追兵,驶入一处被环形礁屿包围的平静小湾。惊魂甫定,众人抬头,只见先前发出弩箭和喊声的那片高大礁石上,火把晃动,几个人影正顺着陡峭的石壁攀援而下,身手矫健得不似寻常海匪。
为首一人落地,走向岸边,火把光芒映照出一张轮廓深邃、高鼻深目的脸庞,发色在火光下显得浅淡,身上穿着似皮非皮、似麻非麻的紧身短褐,背着一张造型奇特的弯弓。
此人目光扫过韩川等人,最后落在韩川脸上,用带着奇异腔调、却意外能听懂的官话开口道:“你们,在找‘海外怪人’?还是,‘海外怪人’在找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