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在省电力设计院的制图室坐了整整十六年。
窗外的梧桐叶绿了又黄，设计软件从AutocAd R14换到了最新版，身边的同事走了一批又又来了一批，唯有他的工位仿佛时间停滞——桌上那盏绿色台灯、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那个边缘磨损的鼠标垫，以及屏幕上永远画不完的线路图。
“老张，这个220千伏变电站的电气主接线图，客户又提了十七处修改意见。”项目经理把一摞文件扔在他桌上，纸页边缘划过已经掉漆的桌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张明点点头，没说话。他太熟悉这种流程了——客户永远在最后一刻提出最多要求，项目经理永远只负责传达压力，而他永远要在不可能的时间内完成修改。他熟练地打开昨天的图纸，开始对照修改意见一条条调整。
“你看李工，比你晚来五年，现在已经是科室副主任了。”旁边的赵工低声说，眼睛没离开自己的屏幕，“听说他最近负责的那个智能电网项目，省里都点名表扬。”
张明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一秒，然后继续敲击。他知道赵工什么意思，院里最近在传新一轮的晋升名单，他又一次榜上无名。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十六年前，张明从华北电力大学毕业来到这里时，曾是同批新人中最被看好的。导师说他“踏实肯干，基础扎实”，领导夸他“图纸画得比谁都规范”。那时他以为，只要埋头苦干，时间自然会带来应得的回报。
头五年，他确实在成长。从简单的10千伏配网到复杂的500千伏输电线路，从单一的电气设计到涵盖土建、结构的综合项目。他熟悉了各种规程规范，记住了无数设备参数，能够闭着眼睛画出标准间隔的接线图。
问题出在第六年。那是一个省级重点输变电项目，张明负责其中最关键的一段线路设计。三个月里，他几乎住在办公室，反复优化路径选择，计算荷载与弧垂，考虑地质条件和环境保护。图纸交上去的那天，他以为会得到认可。
“小张啊，画得不错，很规范。”副总工拍拍他的肩膀，“不过下次注意提高效率，王工只用了一半时间就完成了同样复杂度的任务。”
他后来才知道，王工直接套用了两年前另一个项目的图纸，只修改了坐标和少量参数。而张明从头开始的设计，虽然更优化更贴合实际，却在时间上“输了”。
那是他职业生涯的第一个转折点。他开始观察那些“进步快”的同事，发现他们似乎掌握了一套不同的生存法则——会说话比会画图重要，会汇报比会设计重要，会“借鉴”比会创新重要。
但张明选择坚持自己的方式。他相信真正的技术能力终将被看见。于是十年过去了，十五年过去了，他成了院里最资深的“画图匠”，却始终在原地踏步。
“重复劳动不是经验积累。”他现在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可惜太晚了。他这十六年确实在“积累”，但积累的是同一种经验的一万次重复，而不是十种不同经验的一千次组合。
深夜十点，制图室只剩下张明一人。他修改完最后一处标注，保存文件，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手机屏幕亮起，是妻子发来的信息：“女儿发烧了，39度，你能早点回来吗？”
他盯着信息看了很久，然后缓缓打字：“还有一点就做完，尽快。”
发送后，他并没有起身，而是点开了电脑上一个隐藏文件夹。里面是他这些年来陆陆续续整理的“电力设计常见错误汇编”“新型输电技术应用案例”“智能电网设计前沿”。他一直在默默学习，默默积累，以为这些“额外努力”终有一天会有用武之地。
可现实是，没有人关心他会什么，只关心他做了什么——而他能做的，似乎永远只是按照要求修改图纸。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张明迅速关掉文件夹。进来的是新来的副院长陈总，一个比张明小八岁的“年轻人”。
“张工还在加班？”陈总微笑着走近，目光扫过他的屏幕，“这个项目很急吗？”
“客户要得急，明天一早就要。”张明简短回答。
陈总点点头，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拉了把椅子坐下：“张工，你在院里十六年了，算是元老了。有没有想过带带新人？或者尝试一些管理方面的工作？”
张明的心脏猛地一跳，这是十六年来第一次有领导主动问他职业发展的问题。但他随即冷静下来——类似的话他十年前就听过，当时的老领导也这么问过，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习惯了画图，别的可能做不来。”他听见自己这样说，语气里的疲惫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陈总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知道吗，院里最近在筹备成立一个‘技术标准与创新中心’，需要既有一线设计经验，又能把握技术发展方向的人。我觉得你很合适。”
张明愣住了，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
“不过，”陈总话锋一转，“这个岗位需要的能力不仅仅是画图。要能总结提炼经验，形成标准化流程；要能跟踪前沿技术，提出创新方向；最重要的是，要能把这些经验和知识传授给年轻人。”
陈总起身，拍了拍张明的肩膀：“你考虑一下。对了，听说你女儿病了？赶紧回去吧，工作永远做不完。”
直到陈总离开十分钟后，张明才缓缓站起身，关闭电脑。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他的思绪翻腾。十六年来第一次，他感觉到一扇门在面前打开，但门槛高得让他怀疑自己是否能跨过去。
他想起那些和他一样“熬了十年还在画图”的同事。老周，画了二十年接地网设计，闭着眼睛都能画，去年被一家民营企业高薪挖走，现在负责整个公司的技术培训。老吴，一直做线路电气设计，三年前开始在网上写技术博客，如今已是行业内有名的“技术大V”，经常被邀请参加行业会议。
他们和张明一样，都在重复劳动中积累了丰富经验，不同的是，他们找到了将经验转化为价值的方法。
而张明呢？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十六年就像一台高精度复印机，完美复制了无数图纸，却从未创造过任何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回到家已近午夜。妻子在女儿房间睡着了，额头上还贴着退热贴。张明轻轻走进去，摸了摸女儿的额头，温度已经降下来了。书桌上摊开着一本画册，女儿用稚嫩的笔迹写着：“我爸爸是工程师，他设计点亮城市的电。”
他的眼眶突然发热。
那个夜晚，张明失眠了。他第一次认真回顾自己的职业生涯，不是作为受害者埋怨怀才不遇，而是作为决策者分析每一步选择。他看到了那些关键的岔路口：当别人开始参与项目管理时，他选择深耕技术；当别人学习与客户沟通时，他选择完善图纸细节；当别人拓展行业人脉时，他选择加班赶工期。
他的选择都没有错，都是基于“把专业做到极致”的信念。问题在于，电力设计这个行业，专业能力只是基础，而如何将专业能力转化为更大的价值，才是晋升的关键。
第二天一早，张明提前一小时来到办公室。他没有立即开始工作，而是打开了昨晚陈总提到的“技术标准与创新中心”的初步方案。浏览着岗位职责和要求，他发现自己竟然符合大部分条件——十六年的设计经验让他对各类问题如数家珍；私下里的学习让他对新技术并不陌生；甚至他那些“常见错误汇编”，不就是标准化的基础材料吗？
他所缺乏的，从来不是能力，而是将能力呈现出来的勇气和方法。
上午的项目评审会上，当讨论到一个山区输电线路的防雷设计时，张明破天荒地主动发言了。
“根据我这几年整理的案例，类似地形雷击故障的主要原因是传统避雷线布置方式不适应微地形变化。”他的声音起初有些颤抖，但很快稳定下来，“我研究了国内外的几种新方法，认为结合无人机三维建模和动态风险评估的设计方案可能更有效。”
会议室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张明——这个十六年来在会议上从不主动说话的“透明人”。
项目经理最先反应过来：“张工，你有具体方案吗？”
“有一些初步想法。”张明打开自己准备的资料，“我做了几种方案的对比分析，包括成本、效果和实施难度。”
那天的会议，张明第一次成为焦点。更让他意外的是，散会后陈总特意走到他身边：“张工，你这些研究很有意思，写个详细报告给我看看。另外，技术标准与创新中心的筹备会下周开始，你也参加吧。”
那一刻，张明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中苏醒。不是突变的奇迹，而是蛰伏太久的力量终于找到了出口。
接下来的一个月，张明的生活发生了微妙变化。他仍然画图，但不再只是被动执行；他开始在每项任务中思考“如何做得更好”和“如何形成可复用的经验”；他开始记录设计中的问题和解决方案，整理成简短的技术笔记；他甚至主动申请给新人做一次培训，分享自己十六年积累的“那些图纸不会告诉你的细节”。
培训那天，面对二十多个年轻面孔，张明紧张得手心冒汗。但当他开始讲解第一个案例——如何根据当地气候特点调整绝缘子串长度时，语言突然流畅起来。那些深埋在他脑海中的经验，那些无数次修改图纸中领悟的诀窍，像电流一样自然流淌而出。
提问环节异常热烈，年轻人们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有些甚至是他从未思考过的角度。那一刻张明突然明白：经验的最高价值不在于独自拥有，而在于分享和传承。
培训结束后，陈总在走廊叫住他：“张工，今天的培训很成功。我注意到你不仅讲了技术细节，还讲了设计思维和方法论，这是最难得的。”他顿了顿，“创新中心的副主任人选，院里正在考虑。你有兴趣吗？”
张明没有立即回答。他想起十六年前刚入职时的自己，那个以为只要埋头苦干就能成功的年轻人；想起这十六年间无数个加班的夜晚，那些被重复劳动消耗的热情；也想起那些和他一样“熬了十年还在画图”的同事，他们有的离开了，有的妥协了，有的还在继续熬着。
“我需要时间准备。”最后他说，“如果要做，我想真正做出些不一样的东西。”
陈总笑了：“这才是我想听到的答案。”
下班后，张明没有立即回家。他走到设计院老楼后的那棵大榕树下，这是院里最老的树，据说和设计院同岁。树干上刻着历年员工的签名和留言，有些已经模糊不清。
在树干的背面，张明找到了自己十六年前刻下的字：“成为最好的电力工程师”。字迹稚嫩，但每一笔都刻得很深。
他用手指轻抚那些凹凸的痕迹，忽然觉得那个年轻的自己并没有消失，只是在这十六年的重复劳动中被层层覆盖了。而现在，是时候让他重见天日了。
手机震动，是妻子发来的照片：女儿举着满分的数学试卷，笑容灿烂。附言：“女儿说，要像爸爸一样，解决难题时不放弃。”
张明抬起头，夕阳透过榕树的枝叶洒下斑驳光影。他忽然想起电力学中的一个基本原理：电流总是沿着最小阻力的路径流动，但真正的能量传输，往往需要克服阻力，开辟新路。
十六年，他走了第一条路。现在，是时候尝试第二条了。
他拍下榕树和自己的影子，发给妻子：“今晚早点回家，我们一起庆祝女儿的好成绩。”
走回办公室的路上，张明的脚步比以往轻快许多。经过制图室时，他看到几个年轻同事还在加班画图，就像当年的自己。他停下脚步，想了想，转身走了进去。
“打扰一下，”他说，“如果你们在画图过程中遇到什么问题，或者想聊聊设计思路，我办公室的门随时开着。”
年轻人们惊讶地看着他，然后纷纷点头。
张明知道，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开始。但他更知道，在电力设计这个行业——或者说在任何行业——最重要的不是避免重复劳动，而是在重复中发现新的可能；不是单纯熬年限，而是在时间中积累真正的智慧。
那些栽过的坑，最终会成为铺就新路的材料。而那些看似徒劳的重复，也许正是为某一天的突破积蓄的能量。
就像电流，看似永远沿着相同的线路流动，但只要改变一点条件，就能点亮全新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