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一郎被山魈族带走后,药楼里似乎还残留着那股混合了剧毒、草药与人性挣扎的复杂气息。
胡老扁花了一整夜时间,与王雷、岩虎等人一起,将那本沾着血污与泥土的日文笔记本中所有关键信息誊抄、翻译、标注完毕。
地图上的红线如同毒蛇,蜿蜒指向苗岭深处几个特定的坐标;化学符号与采样数据冰冷地揭示着日军对那片土地的觊觎;而那些关于“高纯度原生朱砂矿”、“千年地火灵芝”、“活性矿物水”的零碎记载,则在胡老扁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朱砂(硫化汞),中医用以镇惊、安神、解毒,但需炮制得法,且有大毒。高纯度的原生矿……日军想要它做什么?联想到他们已在使用砷、铊等剧毒化合物,朱砂是否也是其生化毒剂配方中的一环?或是用于其他更为诡谲的用途?
而“千年地火灵芝”与“活性矿物水”,这些充满传说色彩的名字,却让胡老扁想起了龙阿婆提及的“雷击木”、“棺材菌”、“还魂草”等苗疆奇物。它们是否同属一类,是这片古老山水在极端条件下孕育出的、蕴含特殊能量的“天材地宝”?如果日军寻找这些是为了增强其毒剂的效力或稳定性,那么反过来,它们是否也可能蕴藏着破解甚至克制那些人工合成毒剂的天然密码?
这个念头让胡老扁心潮澎湃,连日来的疲惫都似乎减轻了。天刚蒙蒙亮,他便拿着誊抄的资料和自己的想法,去找龙阿婆。
龙阿婆正在她的小药圃里,给几株新移栽的“还魂草”浇水。听完胡老扁的讲述,尤其是关于“地火灵芝”和“活性矿物水”的推测,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泛起了罕见的波动。她沉默许久,才用生硬的汉语缓缓道:“嘎朵(地火灵芝),只在最深的溶洞、地火流过又熄灭的地方,百年才生一指长。活水(活性矿物水),寨子北边哑泉底下,倒是有一小股,但水有微毒,平时只能外用,不敢喝。你们汉人说的朱砂矿……老辈人传说,‘血石岭’下面埋着红色的石头,碰了会烂手,山神不让动。”
线索逐渐清晰,却又更加扑朔迷离。这些传说中的东西,不仅稀有,而且似乎都伴随着危险与禁忌。但胡老扁不打算放弃。他将目光投向了更现实、更紧迫的问题——如何利用现有条件,巩固“药盟”,并真正惠及苗寨及周边百姓,赢得那至关重要的“民心”。
“阿婆,鬼子找这些东西,是为了造更毒的毒药害人。我们找它们,是为了救人,为了破他们的毒。”胡老扁语气恳切,“但那是长远的事。眼下,我们得先让寨子里、山外面的乡亲,看到跟着‘药盟’、跟着抗日队伍,实实在在的好处。光靠治病救人还不够,得让大家觉得安全,觉得日子有盼头。”
龙阿婆看着他,点了点头:“你想怎么做?”
“先从我们能做的开始。”胡老扁拿出一张纸,上面是他结合之前研究、佐藤笔记本中零散信息以及苗疆药材特性,重新设计的一份“加强版水源净化与防毒方”。方子以之前试验有效的“穿破石”、“明矾”、“木炭”为基础,增加了龙阿婆提供的、具有强效吸附和解毒作用的“百解藤”粉末,以及少量研磨极细的“雷击木炭”(试验表明其对多种毒素有吸附钝化作用)。同时,他还根据苗山湿瘴特点,增加了一味“避瘴草”,研磨成粉混合其中。
“这种混合粉末,投入水缸或水源中,可以沉降杂质、吸附多种常见毒素(包括鬼子可能投放的某些化学毒剂前体)、并能一定程度上改善水质,预防因水源不洁导致的腹泻、寄生虫等常见病。制作不难,大部分材料本地都有。”胡老扁解释,“我想请阿婆把关,我们先在寨子里试用,效果好,就教给大伙,并设法送到山外受鬼子毒害的村子去。这是实打实能保命的东西。”
龙阿婆仔细看了方子,又捻起一点胡老扁带来的样品粉末闻了闻,点点头:“可以试。寨子东头那口老井,水总有点浑,秋天容易闹肚子。先从那口井开始。”
说干就干。胡老扁和柱子带领李二狗、王顺子等几个新队员,在龙阿婆指导下,开始批量采集、炮制药材,研磨配制“净水防毒粉”。这个过程本身,也成了对新队员的一种训练和融入——让他们亲手参与制作能保护乡亲的东西,比任何说教都更能让他们感受到价值所在。
与此同时,王雷的整训也进入了新阶段。在基础军事技能之上,他重点加强了山地游击、小分队配合、潜伏侦察以及与苗寨猎手协同作战的训练。李二狗、王顺子等人出身伪军,对日伪军的战术、装备、哨卡规律有一定了解,王雷便让他们结合苗山地形,模拟日军小股部队的搜剿行动,然后由游击队和苗寨猎手混合编组进行反制演练。这种贴近实战的对抗训练,不仅快速提升了新老队员的技战术水平,也极大增强了双方在战斗中的信任与默契。
训练间隙,王雷组织队员们帮助寨子加固防御工事,在几个险要路口设置了更隐蔽、更致命的连环陷阱和预警装置。他还派出了由岩沙带领、两名游击队员和两名新队员组成的小组,以“换货”为名,再次前往那个汉苗杂居的圩集,一方面用新配制的“净水防毒粉”和少量珍贵药材换取更多急需物资(特别是铁器和火硝),另一方面更广泛地搜集情报,并暗中宣传“山河义旅”苗寨支队的存在和主张。
变化在潜移默化中发生。寨子东头的老井投下“净水防毒粉”三天后,井水肉眼可见地变得清澈,以往那股淡淡的土腥味也消失了。取水的寨民们啧啧称奇。紧接着,胡老扁和龙阿婆又用类似的思路,配制了一种驱蚊防虫、清新空气的“避秽药草包”,分发给各家各户悬挂在门窗处。苗山夏秋之交蚊虫肆虐,容易传播疟疾等疾病,这药草包效果立竿见影,夜里睡觉安稳多了,连牲畜棚里的蚊蝇都少了。
这些看似细微的改进,却实实在在地提升了寨民的生活质量。尤其是老人和孩子受益明显。寨民们看向胡老扁、王雷等人的目光,渐渐从最初的警惕、审视,变成了好奇、接纳,甚至带上了些许感激。连最初坚决反对收留外人的几位寨老,在用了清澈的井水和有效的驱蚊药包后,也都不再公开抱怨,只是私下里还会嘟囔几句“汉人的东西,花样多”。
更大的考验与机遇,接踵而至。
岩沙小组从圩集带回消息:由于近期日军在东南方向似乎有大规模调动迹象,对山区边缘的骚扰加剧,好几个靠近山区的汉人村庄都遭到了小股日伪军的劫掠,粮食、牲畜被抢,村民被打,还有两个村子发现了疑似投毒的迹象,人心惶惶。圩集上物价飞涨,盐和铁几乎绝迹,气氛紧张。
与此同时,寨子外围的暗哨报告,发现两股不明身份的流民,约二三十人,正在向苗寨方向缓慢移动,看样子是从山外遭灾的村庄逃难出来的,拖家带口,状态凄惨。
消息传开,苗寨内部再次出现了分歧。头领和部分寨老主张紧闭寨门,绝不接纳,以免引火烧身,消耗本就不充裕的存粮。但也有不少寨民,尤其是家里有亲戚嫁到山外汉人村寨的,心生不忍。
王雷和胡老扁意识到,这是一个关键时刻。紧闭寨门固然能保一时平安,但会寒了周边百姓的心,也会让“药盟”和抗日队伍“保护百姓”的口号沦为空谈。接纳难民,固然有风险,但若能妥善处理,将是赢得广泛民心的绝佳机会,也能进一步巩固苗寨作为这片区域“安全岛”和“抵抗中心”的地位。
两人连夜与头领和龙阿婆商议。胡老扁从医药和防疫角度提出:“难民涌入,首要问题是防疫和粮食。我们可以组织人手,在寨外溪谷平整地带搭建临时窝棚,先行隔离安置。所有难民必须饮用煮沸的、加了‘净水防毒粉’的水,并用草药烟熏沐浴,防止带入疫病。粮食方面,我们队伍可以拿出部分储备,同时组织难民中的青壮,由我们带领,进山狩猎、采集,补充食物。寨子可以借出部分工具,并以借贷方式提供少量口粮,日后用劳役或山货偿还。”
王雷则从安全和长远角度补充:“接纳难民,也是壮大我们自己。难民中必有青壮,经考察后可吸收进我们的队伍或劳役队。他们对山外情况熟悉,是我们未来的耳目和助力。至于可能引来的日伪军报复,我们正好以逸待劳。苗山地险,我们熟悉地形,又有新建的工事和陷阱,小股敌人来了是送死,大部队进来,我们也可以灵活周旋。保护百姓,本就是抗日队伍的职责,若连眼前逃难的乡亲都不救,我们在此扎根的意义何在?”
头领沉默地抽着烟,目光在跳跃的油灯火苗上停留了很久。龙阿婆缓缓道:“救人,是积德。寨子这些年,也受过山外人的帮助。规矩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只要管得好,未必是祸。”
最终,头领重重磕了磕烟斗:“好!就依你们!但有几条:一,难民只能住寨外指定地方,不得随意进寨;二,防疫的事,胡先生和阿婆全权负责,出了疫病,唯你们是问;三,粮食借贷,要立字据(按手印),有借有还;四,安全防卫,王队长全权指挥,若有差池,你们担责!”
条件苛刻,但已是巨大让步。王雷和胡老扁郑重应下。
次日,寨门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缓缓打开一道缝隙。王雷带领部分战士和苗寨指派的向导,出寨接应安置难民。胡老扁和龙阿婆则在寨外溪谷迅速划出隔离区,支起大锅熬煮防疫汤药,准备“净水防毒粉”和驱秽草药。
三十七名面黄肌瘦、惊魂未定的难民——有汉人,也有与汉人杂居的苗胞——被有序引导进入隔离区。喝下温热的防疫汤药,用草药水清洗,分配到简陋但能遮风避雨的窝棚,领到按日配给、掺了野菜和薯干的稀粥……这一切有条不紊的安排,让原本绝望的难民们眼中重新燃起了生机。他们中有人跪地磕头,有人泣不成声。
难民中的三名铁匠、两名木匠和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很快被识别出来。王雷将他们单独编组,在严格管理下,参与营地建设、工具修理和狩猎队伍。胡老扁则从难民中发现了一个略懂草药的采药人,让其协助龙阿婆处理药材。
短短数日,溪谷旁的难民营地竟然初步形成了秩序。虽然食物依旧紧张,但无人饿死,疫病也被有效防控。
难民们对苗寨和这支“不一样的汉人队伍”感激涕零,称呼胡老扁为“活菩萨”,称王雷为“保护神”。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悄悄在周围饱受日伪蹂躏的村落中传开:“深山里有个苗寨,寨里有神医和神兵,能治病,能防毒,还能收留逃难的人!”
民心,如同溪水,起初只是细微的涓流,在切实的恩惠与生存的希望浇灌下,开始悄然汇聚,向着苗寨,向着“药盟”,向着“山河义旅”的方向,缓缓流淌。
王雷站在寨墙上,望着溪谷中升起的缕缕炊烟,看着远处山道上,似乎又有零星逃难者的身影在小心翼翼地向这边张望。他知道,扎根敌后的第一步——赢得民心,已经迈出了坚实的一步。但这仅仅是开始。更严峻的生存考验、日伪必然的反扑、以及苗岭深处那诱人又危险的秘密,都在前方等待着他们。
而此刻,夕阳的余晖给苗寨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寨子里飘出的药香、米饭香,与溪谷难民营的炊烟混合在一起,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构成了一幅奇异而珍贵的——生机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