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三刻的洛阳,沉睡在盛夏最深沉的黑暗之中。
月光被薄云遮掩,星光稀疏,只有各坊零星的门灯和巡夜人手中摇晃的气死风灯,在无边的黑暗里撕开一道道短暂而微弱的光痕。
然而,这寂静之下,无数蛰伏的毒蛇,却已悄然昂首,吐出了致命的信子。
永兴坊,靠近通化门的一处偏僻营房。右监门卫校尉周挺,值夜的名义下,却并未披甲巡防。他独自坐在值房内,面前的粗陶碗里是劣质的浊酒,却已被他灌下去大半。
他脸色在油灯下显得阴晴不定,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非制式的铜符,那是前日“鬼手刘”的人送来的信物,也是今夜行动的凭证之一。
约定的时辰快到了,只要他带手下几名心腹,以“换防查哨”为名,悄然打开通化门内侧的侧小门,放入那些伪装成商队、早已等候在外的“勤王义士”,便是大功一件。
事成之后,荣华富贵,指日可待……至于摄政王?哼,一个受伤称病的王爷,还能翻了天去?
他仰头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也似乎烧掉了他最后一丝犹豫。他猛地起身,正要招呼门外的心腹,忽听值房外传来几声极其轻微的、仿佛夜猫踩过瓦片的“沙沙”声,以及几乎细不可闻的闷哼。
周挺心中警铃大作,手下意识按向腰刀,厉声低喝:“谁?!”
话音未落,值房那扇不算厚实的木门,连同门框,竟被一股巨力从外猛地撞得向内飞起!木屑纷飞中,一道高大魁梧、身披玄甲、面覆恶鬼面具的身影,如同出闸猛虎,挟着劲风直扑而入!
其速之快,周挺只来得及拔出半截腰刀,一道雪亮的刀光已如匹练般斩至面前!
“当啷!”
周挺拼尽全力举刀格挡,金铁交鸣的刺耳巨响在狭小的值房中炸开,震得他耳膜生疼,虎口崩裂,腰刀脱手飞出,狠狠砸在墙壁上。那玄甲武士刀势未尽,顺势一个横扫,刀背重重拍在周挺腿弯!
“咔嚓!” 清晰的骨裂声伴随着周挺凄厉的惨嚎,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剧痛瞬间淹没了神智。
玄甲武士收刀而立,另一只手如同铁钳般掐住周挺的后颈,将他死死按在地上。面甲后传来冰冷的声音:“逆贼周挺,勾结外敌,图谋开城,罪证确凿,拿下!”
直到此时,周挺才透过泪眼看清,值房门口,数名同样玄甲罩体的武士已肃然而立,而他安排在门外的那五名心腹,此刻已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脖颈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显然是被瞬间拧断了脖子。
几乎在同一时刻,相似的场景在洛阳城中数处同时上演。
西市,“千金坊”地下赌场,正是最喧嚣的时候。烟雾缭绕,汗臭、酒气、铜钱与血腥味混杂。三百余名被重金收买的亡命徒,正赌得眼红,或搂着坊中娼妓调笑,等待着上头的信号。
他们大多是各地通缉的要犯、边军逃卒、破产的镖师,被“鬼手刘”以“一桩大富贵、事后远走高飞”的说辞聚集于此。兵刃就藏在赌桌下、柴堆里、甚至女人们的裙底。
忽然,赌场通往地面的唯一楼梯口,那扇厚重的包铁木门,被人从外面“轰”地一声撞开!木屑与烟尘弥漫中,数十支冰冷的弩箭,在火把光芒下闪烁着致命的寒光,对准了场中每一个惊愕抬头的人。
“所有人!弃械跪地!违者立杀!” 一个洪亮如钟的声音在门口炸响。
接着,全身披挂、手持横刀盾牌的南衙卫士兵,如同潮水般从破开的大门和几处被同时撞开的墙壁缺口涌入,瞬间将整个地下赌场围得水泄不通!弓弩手占据高处,刀盾手结阵推进。
“官兵来了!扯呼!”
“跟他们拼了!”
短暂的死寂后,赌场中爆发出绝望的嚎叫。有人试图去抓藏匿的兵刃,有人想趁乱冲向被撞开的墙壁缺口,更有人凶性大发,操起桌椅板凳砸向逼近的官兵。
“放箭!”
“噗噗噗——”
弩机扳动声与箭矢入肉的闷响几乎连成一片!冲在最前面的十几名亡命徒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栽倒,惨叫声此起彼伏。
训练有素的南衙卫士兵刀盾并举,步步为营,如同碾压蝼蚁般向前推进。反抗者被乱刀砍死,逃跑者被弩箭射穿后背,投降稍慢者也被毫不留情地砍翻在地。
血腥味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气味,惨嚎与求饶声响彻地底。不过一盏茶功夫,方才还喧嚣鼎沸的赌场,已变成修罗屠场,尸体堆积,血流漂杵。
少数机灵些的,早早丢了兵器跪地抱头,才侥幸留得一命,也被如狼似虎的兵丁用铁链锁拿,拖死狗般拽了出去。
带领这支队伍的,正是苏定方。他站在赌场入口,冷眼看着手下清理战场,面无表情。
一名校尉快步上前,抱拳禀报:“将军,贼首‘蝎子’及主要头目七人,负隅顽抗,已被格杀。
其余擒获二百一十四人,毙九十八人。缴获刀剑弓弩等兵器五百余件,金银若干。地道三条,已派人封堵。”
“嗯。将擒获者押送刑部大牢,分开严加看管。尸首拖出去,清理干净。”苏定方简短下令,随即转身,“留下一队人看守此地,其余人,随我前往下一处!”
皇城,通化门。
这里本该是周挺负责接应之处。
然而,当数十名黑衣蒙面、手持利刃、以为悄无声息摸到城门下的“勤王义士”,看到洞开的侧小门时,还未来得及欣喜,便惊骇地发现,门内涌出的并非预期的同伙,而是密密麻麻、盔明甲亮、刀枪如林的北衙禁军!
火把骤然亮起,将城门内外照得如同白昼。
“逆贼!擅闯宫禁,图谋不轨!杀无赦!” 程务挺声如雷霆,一马当先,手中那柄特制的加长横刀化作一道夺目的寒光,直劈向冲在最前、看似头目的一名彪形大汉。
那大汉也非庸手,怒吼一声,挥舞一柄沉重的鬼头刀迎上。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火花四溅!彪形大汉只觉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从刀上传来,虎口迸裂,鬼头刀脱手飞出,他整个人被震得踉跄后退,胸腹间气血翻腾。
程务挺得势不饶人,进步上前,刀光一闪,用刀背狠狠拍在大汉脖颈!
“呃!” 大汉双眼翻白,哼都没哼一声,软软倒地。
“绑了!” 程务挺看也不看,横刀一摆,指向惊呆了的其余黑衣刺客,“全部拿下!反抗者,杀!”
如狼似虎的禁军轰然应诺,如墙而进。这些黑衣刺客虽然凶悍,但如何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且早有准备的禁军对手?不过片刻,便被砍翻大半,余下皆被生擒活捉,用牛筋绳索捆得结结实实,丢在城门洞下。
程务挺甩了甩刀身上并不存在的血迹,对副将道:“清理干净,加强此处戒备。没有王爷或王妃手令,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进来!我去宫中!”
说罢,他带着一队精锐,转身便朝着皇宫内苑,鹤鸣殿的方向,大步流星而去。
几乎在程务挺扑向鹤鸣殿的同时,数条如同鬼魅般的身影,借着宫殿飞檐与高大树木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鹤鸣殿的范围。
他们身着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深灰劲装,动作轻盈敏捷,落地无声,正是慕容婉亲自带领的察事厅最顶尖的高手。
鹤鸣殿外,原本属于郑太后心腹的守卫,早已被程务挺派来的北衙禁军替换或控制。慕容婉等人毫无阻碍地接近了主殿。殿内灯火通明,却寂静得可怕。
慕容婉对身后打了个手势,两名手下如同灵猫般攀上殿外廊柱,倒挂在屋檐下,用特制的薄刃工具,无声无息地撬开了雕花窗棂的插销。
慕容婉自己,则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轻轻飘落在主殿那扇紧闭的鎏金殿门前。她侧耳倾听片刻,眼中寒光一闪,猛地提气,纤足在厚重的殿门上某处不轻不重地一踹!
“砰!”
一声并不十分响亮、却带着奇异震荡力量的闷响,殿门内那粗壮的门闩,竟应声而断!两扇沉重的殿门,向内轰然洞开!
殿内,景象诡异。
郑太后并未如寻常就寝时身着中衣,而是穿戴着一身过于正式、甚至显得有些累赘的明黄凤纹朝服,头戴九龙四凤冠。
她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嘴唇点着鲜红的口脂,正对着一面巨大的铜镜,反复练习着某种仪态和口型。
郑太后眼神狂热,嘴角带着一丝扭曲的笑意,仿佛已看到自己牵着皇帝,接受百官山呼朝拜的景象。
殿门突然被暴力破开,巨大的声响和涌入的夜风,让她所有的动作和表情瞬间僵住。
她愕然转身,看到逆着殿外火把光芒、一步步踏入殿中的,并非她期待的心腹或“勤王义士”,而是一群身着劲装、面容冷肃、眼带杀气的陌生人。
为首一名女子,容颜清丽,眼神却冰寒刺骨,正是她深恨又畏惧的武媚娘的心腹,慕容婉!
“你……你们……大胆!放肆!哀家……”郑太后瞬间从云端跌入冰窟,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脏,她失声尖叫,试图端起太后的威仪,声音却尖利破碎,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慕容婉脚步未停,甚至没有多看郑太后那身可笑的礼服一眼,目光如电,迅速扫过殿内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郑太后身侧那个面如土色、抖如筛糠的老宦官郑福。
“拿下。”慕容婉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两名察事厅高手如鹰隼般扑出,直取郑福。
郑福尖叫一声,竟从袖中滑出一把淬毒的短匕,状若疯癫地刺向其中一人!然而他动作在真正的高手眼中,慢如蜗牛。
一名高手侧身轻松避过,反手一记掌刀劈在郑福手腕,短匕落地,另一人已迅捷无比地扣住其肩颈要穴,轻轻一捏,郑福便如烂泥般瘫软下去,被干净利落地捆缚起来,连嘴巴也被塞入布团。
郑太后眼睁睁看着最后的心腹被制,又见那些黑衣人如狼似虎般逼近,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崩溃。
她尖叫着向后倒退,撞翻了铜镜,凤冠歪斜,脂粉被涕泪糊花,狼狈不堪地跌坐在地,徒劳地挥舞着双手:
“不!不要过来!哀家是太后!是皇帝生母!你们敢……李贞!武媚娘!你们这些逆贼!不得好死!”
慕容婉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状若疯妇、再无半分太后威仪的女人,眼中只有冰冷的厌恶。她挥了挥手:“带走。看好,别让她死了,也别让她伤了。”
两名女卫上前,毫不客气地将哭喊挣扎的郑太后架起,同样迅速搜身、捆缚、堵嘴,拖向殿外。那身华丽的朝服在挣扎中凌乱不堪,凤冠滚落在地,被无情地踩过。
几乎在鹤鸣殿被控制的同时,慕容婉已带着另一队人,扑向宫中另一处早就锁定的目标,靠近西苑宫墙的一处荒废已久、据说闹鬼的“凝香阁”。
据可靠情报,李慕云最后消失前,曾在此附近出没。
凝香阁年久失修,蛛网密布,阴气森森。
慕容婉等人却如履平地,迅速散开搜索。很快,在一处看似墙壁的后面,发现了一道极其隐秘的机关暗门。
推开暗门,是一条向下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石阶,透着阴冷腐朽的气息。
慕容婉艺高人胆大,率先持短刃而下,手下紧随。
石阶不长,尽头是一间不大的石室,内有石床、石桌,桌上还有半截未燃尽的蜡烛,以及一些散乱的文书、药瓶。
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淡淡的、奇异的草药与檀香混合气味,但室内空无一人。
“搜!他刚走不久!”慕容婉目光如炬,注意到石床铺盖尚有温度,蜡烛燃烧的痕迹也很新。
一名擅长追踪的手下仔细检查地面,很快在石室角落一处看似毫无异样的石板边缘,发现了极细微的摩擦痕迹。“这里有暗道!”
众人合力,小心移开那块石板,下面果然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有微风透出,通向未知的深处。显然,李慕云在听到宫中异常动静后,当机立断,从此处密道遁走。
“追!”慕容婉毫不犹豫,便要带头钻入。
就在这时,石室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负责外围警戒的察事厅探子气喘吁吁冲入:“统领!西苑临湖‘观鱼亭’附近发现可疑人影,轻功极高,正试图泅水出宫!”
慕容婉眼神一凛,瞬间明白了李慕云的把戏。这石室密道恐怕不止一条,或者根本就是疑兵之计!他真正的退路,在水路!
“你带两人继续探查此密道。其余人,跟我来!”慕容婉当机立断,身形如电,反向冲出石室,朝着西苑湖方向疾掠而去。
西苑湖边,“观鱼亭”在夜色中只余一个模糊的轮廓。湖水在微风中泛起细碎鳞光。
一道黑影,正如鬼魅般沿着湖岸飞掠,眼看就要接近一处水面狭窄、靠近宫墙的所在,那里垂着不少藤蔓,显然是预先准备好的出口。
“李慕云!哪里走!”慕容婉清叱一声,人未至,三点寒星已从她袖中激射而出,呈品字形,笼罩向那黑影的上中下三路!
那黑影正是李慕云!他显然没料到追兵来得如此之快,且一眼看破他的真正意图。
听得身后恶风不善,他头也不回,听风辨位,身形诡异地一扭,竟如同没有骨头般,于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射向下盘和咽喉的两点寒星。
第三点寒星射向他后心,他反手一剑,“叮”地一声精准格开,是一枚泛着蓝芒的透骨钉。
但就这一阻的功夫,慕容婉已如飞鸟投林般扑至,手中两柄精钢短刺,化作点点寒芒,疾风骤雨般攻向李慕云周身要害!她身法灵动诡异,招式狠辣刁钻,全是实战搏杀的技巧。
李慕云武功显然也不弱,剑法凌厉,带着一股阴狠的劲道,与慕容婉瞬间交手十余招,金铁交鸣之声在寂静的湖边密集响起。但他失了先机,又被慕容婉缠住,脱身不得。
眼看四周火把亮起,更多察事厅好手和闻讯赶来的禁军正在合围,他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厉色。
忽然,他虚晃一剑,作势欲扑向慕容婉,却在中途身形陡转,竟是不顾身后空门大开,长剑回转,抹向自己的脖颈!竟是意图自刎!
“想死?没那么容易!”慕容婉早防着他这一手,在他剑锋及颈的刹那,左手短刺脱手飞出,并非射向他,而是射向他手中长剑的剑脊!
“铛!”
又是一声脆响,短刺精准击中剑身,巨力撞得长剑一偏,擦着李慕云的脖颈划过,带出一溜血珠,却未能致命。与此同时,慕容婉右手短刺已如毒蛇吐信,疾点李慕云右腕“神门穴”。
李慕云手腕一麻,长剑“当啷”坠地。他还欲有所动作,两侧已有数名察事厅好手扑上,擒拿锁扣,瞬间将他制住,用特制的牛筋绳捆成了粽子,连下巴也被卸下,防止其咬舌或服毒。
慕容婉这才上前,捡起自己的短刺,冷冷地看着被死死按在地上、眼中充满怨毒与不甘的李慕云。她注意到,在被制服前的一刹那,李慕云的目光,曾极其阴毒地瞥向了甘露殿的方向。
“带走,严加看管。此人诡计多端,需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看守,搜遍全身,连头发、牙齿缝都不能放过。”慕容婉沉声吩咐。
“是!”
当李贞踏入鹤鸣殿时,殿内的混乱已被初步收拾。
破碎的屏风、歪倒的铜镜、滚落的凤冠,以及地上挣扎的痕迹,无不显示着方才的冲突与那位前太后的狼狈。
程务挺与慕容婉肃立一旁,殿中甲士林立,火把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通明。
郑太后被两名健妇押着,跪在殿中央。她发髻散乱,脸上胭脂水粉糊成一团,与泪水鼻涕混合,肮脏不堪,那身可笑的朝服也被扯得歪斜,再无半分体统。
她似乎已哭喊得没了力气,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因恐惧而不停的颤抖。当李贞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时,她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一缩,却连抬头直视的勇气都没有。
李贞一步步走入殿中,脚步沉缓,甲叶发出轻微而规律的摩擦声。他并未立刻看向郑太后,而是先扫过程务挺和慕容婉。程务挺微微点头,示意宫中已大致控制。
慕容婉则上前一步,低声道:“王爷,李慕云已擒获,在押。其密室中发现一些文书,正在查验。郑福等一干逆党,皆已拿下。西市、各门叛逆,也已肃清。”
李贞微微颔首,这才将目光,投向殿中那个瑟瑟发抖、形容凄惨如疯婆的女人。
他走到她面前数步处停下,目光平静,却带着千钧重量,缓缓落在她身上。
殿中寂静无声,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郑太后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良久,李贞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闷雷,滚过空旷的殿宇,也滚过郑太后早已崩溃的心防:
“郑氏,”他省略了所有的尊称,直呼其姓,如同呼唤一个无关的庶民,“你还有何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