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渐息,乌云敛去大半,清辉似的月光泼洒在旷野高坡上,将易枫与赵羽的身影拉得颀长。周遭静得能听见草虫的低鸣,还有远处营寨传来的更鼓,一声叠着一声,敲得人心头发沉。赵羽望着营寨方向,忽地想起那几个粉雕玉琢的孩童,唇角噙着几分笑意,语气里带着几分探询:“易枫,你如今膝下有三个儿子,朱琏的易承宇,邢秉懿的易念枫,赵福金的易昭龙,个个都透着伶俐劲儿。这乱世里,子嗣便是基业根本,你日后打算让谁继承这份家业?”这话轻飘飘落下,却像一块石头砸进了高坡下的阴影里。朱琏、邢秉懿、赵福金三人的呼吸陡然一滞,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她们死死攥着衣角,指节泛白,连指甲嵌进掌心的刺痛都浑然不觉,目光一瞬不瞬地黏在坡上那个挺拔的身影上,心尖儿颤得厉害。赵玉盘与赵金奴也屏住了呼吸,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紧张——立储之事,从来都牵一发而动全身,她们这些寄人篱下的宗室女眷,未来的命运,何尝不与易枫的抉择紧紧绑在一起?高坡上,易枫闻言失笑,他抬手拂去肩头的草屑,目光扫过月光下的旷野,朗声道:“继承家业?赵羽,你倒是比我想得远。”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郑重,字字句句都带着金石般的力道,穿透夜雾,清晰地钻进阴影里每个人的耳朵:“谁的能力出众,谁就有资格继承。沉迷享乐的,哪怕是长子,也休想碰这担子分毫。什么祖宗定下的嫡长规矩,在我这里,全都是扯淡!”“乱世之中,实力才是立足的根本。”易枫的声音带着几分睥睨天下的豪迈,“我要的不是一个守着名分混日子的继承者,而是一个能扛得起万千人的生死,能带着咱们闯出生路的人。血缘?名分?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里,最不值钱!”赵羽先是一怔,随即抚掌大笑:“好!好一个实力为尊!易枫,你这话,可比那些死守宗法的帝王爷们通透百倍!”而坡下的阴影里,朱琏、邢秉懿、赵福金三人,却是惊得浑身发颤,心头掀起了惊涛骇浪。朱琏的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在地。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满嘴的血腥味,眼底翻涌着震惊、茫然,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惑。她是宋钦宗的皇后,自小浸淫在“嫡长有序,宗法森严”的规矩里。在她的认知里,皇位也好,家业也罢,从来都是嫡长子的囊中之物,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是刻在骨子里的铁律。可易枫的话,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她二十多年来的认知。她看着坡上那个身影,心头五味杂陈。惊的是,世上竟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否定祖宗规矩;茫然的是,长子承宇的“优势”,竟在这一刻荡然无存;惶惑的是,易枫口中的“能力”,究竟由谁来评判?今日他说能力至上,他日若是变了心思,又该如何?她想起宋钦宗,想起那个死守着帝王名分,却懦弱无能的男人,想起汴京城破时的惨状,心头掠过一丝庆幸——若承宇真能凭本事立足,总好过顶着长子的虚名,落得个国破家亡的下场。可这份庆幸,转瞬就被更深的担忧淹没。没有规矩兜底,所谓的“公平”,不过是掌权者的一句话。今日易枫能许儿子一个机会,他日若是承宇触怒了他,或是能力不及弟弟们,等待承宇的,又会是什么?是安分做个闲散人,还是会被视作眼中钉,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乱世之中,人心叵测,承诺从来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她这个从炼狱里爬出来的人,见过太多翻脸不认人的嘴脸,又怎敢全然相信这一句“能力至上”?邢秉懿的眼眶泛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有掉下来。她的身子微微发抖,心头满是茫然无措。她是赵构的原配妻子,在金国的日子里,她受尽了屈辱,早已磨平了所有的棱角。她从来不敢奢望儿子易念枫能继承什么家业,她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儿子能平安长大,能远离纷争,能有一口饱饭吃。听到易枫的话,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惶恐。在她的认知里,念枫既非长子,也非最受宠的幼子,本就不该卷入这纷争。可易枫的话,却将念枫推到了风口浪尖。能力至上?她的念枫性子沉稳,却不善言辞,更不懂那些争权夺利的手段。这样的儿子,如何能在“能力”的比拼中胜出?就算胜出了又如何?卷入那权力的漩涡,从来都是身不由己。她见过太多皇子为了储位自相残杀,见过太多无辜之人沦为牺牲品。她怕,怕儿子会因为这份“机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她宁愿儿子一辈子做个普通人,守着一亩三分地,安稳度日,也不愿他去争那虚无缥缈的家业。在她眼里,所谓的公平机会,不过是裹着蜜糖的毒药。赵福金死死抠着身旁的树干,指节泛青,眼底闪过一丝振奋,却又迅速被冷意取代。她是宋徽宗最宠爱的茂德帝姬,曾享尽荣华,却也因这份“荣宠”,被父兄当作礼物送给了金人,沦为玩物。她恨透了那所谓的“名分”,恨透了那束缚人的规矩——若不是因为她是帝姬,她何至于落得那般下场?听到易枫否定嫡长规矩,她的心头猛地一颤,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意。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不把名分当回事!原来,她的昭龙不必再像她一样,被血脉和身份裹挟着走向悲剧!昭龙勇猛,像极了易枫,若是真能凭本事争一争,未必没有机会。可这份快意,转瞬就被现实的冷意浇灭。她太清楚乱世的残酷了。易枫今日能说能力至上,他日若是势力败落,或是昭龙触怒了他,这所谓的“机会”,便会化作催命符。她见过太多帝王的承诺,见过太多权力更迭下的血腥杀戮。没有制度的约束,所谓的“能力”,不过是掌权者的一念之间。她暗暗咬牙,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逼着昭龙勤学苦练,一定要让他变得更强。只有足够强,才能在这乱世里活下去,才能不被人当作棋子,任人摆布。阴影里的三人,各怀心事,皆是脸色惨白。月光洒在她们身上,却驱不散她们心头的寒意。易枫的话,打破了她们的旧梦,却也让她们看清了乱世的真相——所谓的公平,从来都是强者的施舍。而她们这些在乱世里挣扎的人,能做的,唯有小心翼翼地抓住那一丝生机,不敢有半分松懈。高坡上的笑声还在回荡,可坡下的五人,却早已没了来时的沉重,只剩下满心的忐忑与警醒。夜风再次吹起,卷着草叶的凉意,拂过她们的发梢,也拂过这片寂静的旷野,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高坡上的笑声尚未散尽,赵羽忽然敛了笑意,眉头微蹙,想起易枫方才提及的那些帝王旧事,话锋陡然一转,带着几分郑重的考量问道:“你方才说能力至上,可我倒想起一桩事——你的三个儿子,若是日后学着隋炀帝杨广弑父杀兄,或是学唐太宗李世民玄武门之变那般手足相残,为了权位不择手段,那该如何是好?”这话一出,旷野里的风仿佛都凝滞了。连草虫的低鸣都消弭了踪迹,唯有远处营寨的更鼓,沉闷地敲了一声,像是砸在每个人的心尖上。高坡下的阴影里,朱琏、邢秉懿、赵福金三人的心再次被狠狠揪紧,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坡上的对话。她们太清楚手足相残的惨烈,赵宋皇室虽没有那般明目张胆的血腥杀戮,可暗地里的倾轧算计从未断绝——皇子间的明争暗斗,宗室里的抱团排挤,哪一桩不是为了权位二字?更何况易枫口中那些踩着至亲尸骨登位的帝王,杨广弑父杀兄,李世民血溅玄武门,桩桩件件,皆是刻在史书里的血色,看得人遍体生寒。三人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节泛白,掌心沁出冷汗,目光死死锁在坡上那个身影上,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易枫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抬脚就往赵羽的屁股上踹了一记,力道不轻不重,惹得赵羽龇牙咧嘴地跳开两步,捂着屁股直哼哼。“你这厮!”易枫笑骂出声,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伸手点了点赵羽的额头,“好的不学,偏生提这些腌臜事,存心膈应我是不是?”笑骂过后,易枫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眼底的轻松惬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凝。他负手而立,望向远处营寨里那片孩童居所的灯火,昏黄的光点在夜色里摇曳,像是缀在天幕上的星子,那是他的三个儿子,此刻或许正依偎在床榻边,做着无忧无虑的梦。月光洒在他的身上,衣袂猎猎作响,他的眼神里满是锐利的清明,声音掷地有声,穿透了夜风,字字句句都砸进在场人的心底:“不过你这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我这三个儿子,若是真敢学杨广、李世民那套手足相残的把戏,为了权位罔顾伦常,害至亲、祸百姓——”易枫的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一字一句都像是淬了冰,“我宁愿把这易家军的权柄,把这好不容易攒下的家业,拱手让给旁的有能之士,让给那些真心为百姓着想的人,也绝不会传给他们三个!”“规矩害人不假,可人心一旦被权欲吞噬,比陈腐规矩更可怕!”易枫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疾言厉色,眼底却燃着一簇明亮的火光,那是对世道的清醒,也是对自身的警醒,“我要的继承者,不是什么杀伐果断的枭雄,而是能守住这一方家国,能护着营里这些流离失所的百姓,能让他们有饭吃、有衣穿、不受战乱之苦的人!”“他可以没什么惊天动地的本事,但必须有一颗仁心,有一份担当!”易枫的目光扫过赵羽,又望向营寨的方向,语气斩钉截铁,掷地有声,“若是连手足之情都能背弃,连百姓生死都能漠视,这样的人,就算能力通天,也不配执掌这一切!”赵羽被他踹得踉跄两步,却没恼,反而抚着下巴笑了起来,眼底满是认同,连连点头:“好!好一个宁愿让贤,也不纵容孽子!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带着几分调侃,却又藏着几分试探:“不过话虽如此,人心隔肚皮,你现在说得斩钉截铁,将来若是真到了那一步,未必能狠下心来。”易枫闻言,眉头一挑,目光沉沉地看向他:“你是不信我说到做到?”赵羽摸了摸鼻子,没说话,眼底的神色却带着几分了然——这世上,又有几个父亲能真的对儿子下狠手?更何况是亲手打下的家业,哪能说让就让?易枫看着他这幅模样,没再多言,反手就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那匕首是玄铁锻造,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一看就是吹毛可断的利器。他抬手握住匕首,刀尖对着自己的发梢,目光扫过旷野,声音朗然,传遍了周遭的每一寸土地:“我易枫立誓——”“今日所言,句句属实。日后若是出尔反尔,纵容孽子祸乱家国,背弃了护佑百姓的初心——”易枫话音未落,手腕猛地一扬,匕首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只听“嗤”的一声,一束乌黑的发丝应声而断,轻飘飘地落在风中,打着旋儿飘向远方,“这头发,就相当于我的脖子!”他举起手中的断发,目光灼灼地看向赵羽,语气决绝,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劲:“我之头颅,便如这头发一般,断无悔!”赵羽看着那束飘落的发丝,又看着易枫手中寒光闪闪的匕首,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连忙上前一步,伸手按住他的手腕,哭笑不得地说道:“易枫!你这也太较真了吧!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你何必动真格的!”高坡下的阴影里,朱琏、邢秉懿、赵福金三人早已看得目瞪口呆,连呼吸都忘了。看着那束随风飘散的黑发,听着易枫掷地有声的誓言,三人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震得眼眶发酸。朱琏死死咬着下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见过太多帝王的誓言,听过太多冠冕堂皇的承诺,可从来没有一个人,会为了一句承诺,斩断自己的头发,以头颅为誓。头发受之于父母,古人视之如命,断发如同断头,这是何等沉重的誓言!她看着坡上那个身影,心头的惶惑与不安,竟在这一刻,消散了大半。邢秉懿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滴在冰冷的泥土里。她想起赵构,想起那个口口声声说会救她的夫君,可最后,却只给了她一个遥尊的皇后名分,将她抛在金国的炼狱里。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却用如此决绝的方式,许下了一个护佑子嗣、护佑百姓的承诺。她的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微弱的希望,或许,跟着这个男人,她和念枫,真的能有一个安稳的未来。赵福金的手缓缓松开了树干,掌心被抠出的血痕火辣辣地疼,可她却感觉不到半分寒意。她看着易枫的身影,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震撼,有动容,还有一丝不敢置信。她曾以为,这世上的男人,都和宋徽宗、宋钦宗一样,虚伪凉薄,视人命如草芥。可今日,易枫却用断发为誓,让她看到了不一样的可能。夜风再次吹起,卷着那束断发,飘向营寨的方向。高坡上,赵羽还在劝着易枫,语气里满是无奈。而易枫却收了匕首,目光望向远方,眼神里满是坚定。阴影里的三人,相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底看到了动容。或许,这乱世里,真的有不一样的光。或许,她们真的能在这里,找到一个真正的家。月光愈发皎洁,洒在旷野上,照亮了前行的路,也照亮了三人心中,那一点点刚刚燃起的,名为希望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