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饭了,小的们。”
工程舰指挥台上,雷大锤一只脚踩在栏杆上,满是老茧的手掌狠狠拍向启动按钮。
他咧着嘴,露出两排白得反光的牙齿,活像个刚下山的土匪头子。
随着这声令下,数千艘早已蓄势待发的工程采掘船引擎轰鸣,尾焰划破黑暗。
它们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食人鱼群,争先恐后的扑向那具庞大的、黑色的“尸体”。
真空无法传声,但那画面本身的暴力感,足以让每一个盯着屏幕的人感到耳膜幻痛。
切割。
钻探。
粉碎。
兆瓦级激光阵列全功率输出,那些冻结了数万年的坚冰在橘红色的光束下瞬间升华。
五公里厚的冰层被切成整整齐齐的方块,机械爪扣入冰面,将这些珍贵的淡水资源拖回货仓。
更为粗暴的是对地下城市的拆解。
巨大的工程机械臂毫不客气的插入地壳,那些曾经象征着卡瑞亚文明辉煌的水晶塔楼、合金穹顶,此刻脆弱得像是积木。
连根拔起。
像拔掉一颗颗早已坏死的蛀牙。
没有任何怜悯,也没有任何考古发掘的小心翼翼。
这就是一场宇宙级别的“零元购”,是一场对死者最彻底的尸检。
不管这颗星球上曾经发生过什么可歌可泣的故事,不管那些被冰封的尸骸生前有过怎样的爱恨情仇。
此刻,它们只有一个名字:资源。
合金材料被熔炼,稀有矿物被筛选。
天宫号像一头永远吃不饱的饕餮,张开大嘴,将这一切统统吞入腹中。
仅仅三个月。
那颗代号“幽灵”的流浪行星,已经面目全非。
原本光滑如镜的表面变得千疮百孔,凄惨的悬浮在虚空之中。
天宫号,主舰桥。
林宇负手而立,黑色的大氅垂在身后,整个人如同一尊雕塑。
他面对着全息屏幕上那颗已经毫无价值的残骸,面色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没有多余的感慨。
在黑暗森林里,死去的文明是养料,活着的文明负责进食,这就是生存的铁律。
【报告父亲,资源采集作业已全部完成。】
天枢的声音在空旷的舰桥内回荡。
【卡瑞亚文明数据库已完成备份,所有储备仓满载。】
“吃饱了,那就该上路了。”
林宇转过身,衣摆在空中甩出一个利落的弧度。
他抬起手,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点,像是按下了某个时代的休止符。
“传令下去。”
并没有声嘶力竭的咆哮,他的声音平稳而低沉,却通过量子通讯网络,瞬间在整支舰队的每一位舰员耳边炸响。
“结束静默状态。”
“全舰,调整航向。”
“目标,银环河系,卡拉尔母星坐标。”
“全速前进。”
轰——!
虽然脚下隔着厚重的甲板和减震系统,但那一瞬间,所有人还是感觉到了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
天宫号庞大的舰体尾部,那一圈沉寂已久的行星发动机组,在这一刻同时点火。
原本漆黑的虚空中,骤然亮起了比恒星还要耀眼的蓝色光焰。
这光焰长达数千公里,宛如一把利剑,狠狠刺破了仙武座空洞的黑暗,在宇宙的画布上画下了一个浓墨重彩的感叹号。
巨大的惯性袭来,这艘长达三十公里的钢铁巨兽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随即开始缓慢而坚定的加速。
舷窗外,那颗黑色的幽灵星开始向后退去。
它在视野中缓缓右滑,越来越小。
它被抛弃了。
连同那个悲惨文明的历史,连同那个绝望的“尸体”,一起被抛弃在了身后的永夜之中。
无论是此刻清醒的舰员,还是刚刚结束轮值的守望者,都不约而同的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他们趴在舷窗前,脸贴着冰冷的玻璃,或者死死盯着眼前的屏幕。
看着那颗曾经让他们恐惧、贪婪、震撼的星球,逐渐缩成一个不起眼的黑点,最终彻底融入背景的星光中,再也分辨不出。
前方。
银环河系。
那个在星图中原本只是一个模糊光斑的地方,现在成了这片虚无中唯一的灯塔。
【父亲,航向调整完毕。】
天枢的播报声精准得像是一台刚刚校对过的原子钟,打破了舰桥内的沉默。
【目前是人类纪元273年,根据当前速度测算,预计抵达时间:268年后的人类纪元541年。】
二百六十八年。
林宇看着这个数字,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对于拥有漫长寿命的他来说,这只是一段略显枯燥的旅程,或许只是几次闭关,几次深层次的冥想。
但对于那些躺在休眠舱里的普通人,对于那些哪怕注射了基因药剂也只有一百多年寿命的普通公民来说。
这就是一生。
等他们再次睁开眼,舱外的世界将完全不同,甚至可能已经是沧海桑田。
“二百六十八年啊……”
林宇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伸手按在透明的晶体墙面上。
指尖传来微微的凉意。
舷窗外的星辰开始拉长,因为相对论效应而变得光怪陆离,像是一条条彩色的光带在飞速后退。
“天枢,除了必要的维护唤醒,把我的休眠阈值调高。”
林宇轻声说道,语气里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
“在这漫长的路上,如果不睡得沉一点,日子可不好过。”
……
光阴如水,亦如刀。
在亚光速的航行中,时间成了一种最残酷、最冰冷的计量单位。
天宫号再次收敛了所有的爪牙和光芒,化作一头深海巨鲸,在近乎绝对零度的虚空中无声滑行。
舰桥上的面孔,换了一茬又一茬。
指挥官的制服从崭新变得磨损,再换上新的。
舰内的人员像是在进行一场漫长的接力赛,醒来,工作,老去,或者再次沉睡。
林宇的大部分时间也回到了那个专属的休眠舱中。
只有天枢,这个没有血肉、不知疲倦的人工智能,始终监控着每一条数据,维系着这艘巨舰脆弱的生命线。
每隔二十年,林宇会短暂苏醒一次。
处理那些积压如山的重大事务,听取家族后代的成长报告,去看看那些新出生的孙子、孙女、重孙。
这是一种极其奇妙,甚至有些荒诞的体验。
就像是在时间的长河上打水漂。
每一次接触水面,每一次睁开眼,都能看到文明发生跳跃式的变化,而自己,就像是一个游离在时间之外的幽灵。
航行第一年。
大家还在热烈讨论着幽灵星的收获,工程部的人在酒吧里吹嘘着当时的壮观场面。
航行第五十年。
讨论声小了,酒吧里的人换了新面孔,他们没见过幽灵星。
航行第八十年。
枯燥。
乏味。
死寂。
除了舷窗外那亘古不变的星空,除了偶尔掠过的、连名字都不配拥有的微小陨石,什么都没有。
这才是宇宙的常态。
没有那么多的奇遇,没有那么多长着触手的外星人,也没有那么多惊心动魄的太空大战。
有的,只有无尽的空旷,和足以逼疯任何人的孤独。
大多数时候,负责轮值的守望者们只能对着深空发呆。
或者一头扎进“第二世界”,在虚拟的《蜀山》里御剑飞行,在《幻都》的霓虹灯下买醉,以此来消磨那些孤独得让人发疯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