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似乎被那渐次亮起的、鬼火般的船灯所震慑,呜咽着低伏下去。墨色的海面,被无数移动的光点切割、撕裂,倒映出比夜色更加深沉的、钢铁与贪婪的轮廓。那不是试探性的袭扰,是倾巢而出,是势在必得的碾压。
“金鹿”号高耸的船艏如同犁开黑夜的巨兽,重新出现在“新杭”东南的海面上。在它两侧及后方,是更多、更密集的帆影——除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巡航舰、武装商船,还多了许多样式各异、更加粗犷凶悍的船只。有些船身低矮,帆索杂乱,船艏雕刻着狰狞的龙头、鲨首或叫不出名字的怪兽,悬挂着那面暗红色、绘有咆哮兽首的旗帜。是海盗,而且是来自不同海域、被共同利益或强权临时捏合在一起的、贪婪而凶残的海盗舰队!其中几艘体型格外庞大的,看样式竟像是被俘或雇佣的西班牙大帆船,如今也悬挂着兽首旗,沉默地展示着暴力。
总数……不下三十艘!其中超过一半是拥有侧舷炮的战舰!其余则是灵活快速、擅长接舷跳帮的劫掠船。灯火通明,映照出甲板上影影绰绰、手持火枪刀斧、躁动不安的人影。粗野的呼喝、尖锐的口哨、甚至还有不成调子的海盗歌谣,顺着海风隐约飘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杀戮的兴奋。
而在海盗船队更外侧,几艘悬挂荷兰旗帜的轻型快船正如猎犬般来回巡弋,显然是在进行最后的战场侦察与阵型调整。整个舰队,正以一个松散的、却极具压迫感的半圆形阵列,缓缓地、坚定地,向着“新杭”残破的海岸线逼近。没有急于冲锋,仿佛猫戏老鼠,要用这缓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彻底摧垮守军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
“新杭”营地,东门残破的寨墙之上,赵霆拄着木棍,死死攥着单筒望远镜的手指骨节发白。身边的士卒,无论是老兵还是新补入的民勇,都屏住了呼吸,脸色在远处船灯映照下,一片惨青。有人牙齿在打颤,有人下意识地咽着唾沫,更多的人,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绝望。
太多了……怎么打?拿什么打?寨墙尚未完全修复,火炮在上一战几乎损失殆尽,弹药寥寥,箭矢不足,士卒疲惫带伤……面对这十倍于前的海上兵锋,任何抵抗似乎都成了徒劳的笑话。
“将军……咱们……” 一名年轻的哨官声音发颤。
赵霆猛地放下望远镜,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墙头一张张惊惧的脸,嘶声吼道:“都他娘的给老子把腰杆挺直了!看看你们身后是什么?!是你们的窝!是你们婆娘孩子躲着的地方!是世子爷和夫人还在的地方!红毛鬼和海盗崽子想把咱们碾成渣,把咱们的女人孩子抢去当奴隶,把咱们的房子烧成灰!你们是想像个孬种一样被砍了脑袋,还是想像个爷们儿,多拉几个垫背的,给家里的崽子们挣条活路?!”
粗粝的怒吼,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心头。恐惧依旧存在,但一股更原始的、被逼到绝境的凶性,开始在许多士卒眼中点燃。是啊,没退路了。身后就是家,就是最后要守护的东西。死,也要死得像个男人!
“弓弩手!上墙!火铳队,检查火绳火药!滚木礌石,都给老子堆到顺手的地方!没有老子的命令,谁也不准放箭,省着点用!” 赵霆快速下令,声音沉稳了许多,尽管他的心也在下沉。他知道,硬扛是死路一条,必须想办法拖延,制造混乱,或许……还能为夫人说的“撤离”争取一线渺茫的机会。
“周沧!” 他转头看向身旁。
“在!” 周沧脸上那道新疤在火光下微微扭曲,眼神凶狠如狼。
“带你的人,还有所有能开动的小船,带上剩下的火油、‘万人敌’,埋伏在码头两侧的礁石区和沉船后面。别主动出击,等!等他们的大船被岸上拖住,或者派小艇登陆的时候,给我狠狠地咬!烧一条是一条,杀一个是一个!打完就撤,别恋战!”
“明白!” 周沧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凶光更盛,转身快步下墙。
就在这时,荷兰舰队中,一艘悬挂着将旗、体型中等的战舰(并非“金鹿”号)缓缓前出,在距离海岸约一里处下锚停住。甲板上,数支火把骤然亮起,将舰艉楼照得通明。几个人影出现在栏杆后。
其中一人,身材高大,穿着笔挺的深蓝色指挥官制服,头戴三角帽,正是荷兰东印度公司舰队司令,范·德·斯特鲁伊森。他神色冷峻,目光如同鹰隼,扫视着远处黑暗中那片残破的营地轮廓。
另一人,则披着一件带有风帽的黑色斗篷,身形略显佝偻,左手不自然地蜷缩在袖中,正是从“圣岛”大难中侥幸逃生、如今眼中怨毒与狂热交织更甚的卡洛斯神甫。
而站在他们侧前方的第三人,则让所有看清他样貌的“新杭”守军,心头都是一寒。
那是一个身材异常魁梧、如同铁塔般的巨汉。他**着肌肉虬结、布满各种狰狞伤疤和刺青的上身,只在腰间围了一块不知名兽皮。一头脏辫般的乱发披散,脸上涂着白垩和靛蓝混合的诡异油彩,看不清具体容貌,唯有一双眼睛,在火把下闪烁着野兽般的、残忍而贪婪的光芒。他脖子上挂着一串用各种兽牙、人骨和金属片穿成的粗大项链,手中随意提着一柄刃口参差、血迹未干的巨大弯刀。他便是“血鲨”德雷克,纵横吕宋至爪哇海域、令商旅闻风丧胆的巨寇头子之一,那兽首旗的主人。
此刻,德雷克咧开大嘴,露出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用生硬却响亮的荷兰语(或许是为了让斯特鲁伊森听懂)朝着“新杭”方向吼道:
“喂!下面窝着的明朝猪猡和土猴子们!听好了!老子是‘血鲨’德雷克!奉尊贵的斯特鲁伊森阁下和卡洛斯神甫之命,来跟你们谈谈!”
他的声音如同破锣,在海面上远远传开,带着毫不掩饰的嚣张与恶意。
“你们上次走了狗屎运,靠些装神弄鬼的把戏,惊走了斯特鲁伊森阁下的船!但这次不一样了!老子带来了十二条船,五百个最棒的小伙子!看见后面那些大船没有?只要老子一声令下,就能把你们这破村子轰到海底喂鱼!”
他顿了顿,享受了一下这死亡的沉默,继续吼道:
“不过呢,斯特鲁伊森阁下仁慈,卡洛斯神甫也心怀上帝,愿意给你们这些迷途的羔羊最后一个机会!听着!打开你们的破门,交出所有的武器、粮食、财物,还有——那个坏了神甫好事的明朝将军,和他那个刚下崽的老婆、孩子!把他们绑好了送出来!我们可以考虑,只杀一半的男人,剩下的,还有女人孩子,可以卖到马尼拉或巴达维亚的种植园,给你们一条活路!”
“要是不答应……” 德雷克狞笑着,将手中巨大的弯刀猛地指向“新杭”营地,“老子就把你们全宰了!男人砍头插在杆子上,女人玩够了扔海里,孩子……嘿嘿,听说刚出生的崽子肉最嫩!”
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威胁与侮辱,如同毒液,泼洒在每一个守军心头。愤怒瞬间压倒了部分恐惧,墙头响起一片压抑的、粗重的喘息和刀剑出鞘的摩擦声。
赵霆脸色铁青,死死按住身边一名几乎要忍不住放箭的弩手,目光却投向斯特鲁伊森和卡洛斯。荷兰人没有亲自喊话,而是让这个海盗头子出面,既是羞辱,也是将最肮脏、最血腥的活计推给这些亡命徒。而卡洛斯神甫那阴冷的目光,始终死死盯着营地深处,仿佛毒蛇,在寻找着特定的猎物——是世子爷?还是小公子?或者……两者都是?
就在这时,那艘荷兰战舰上,又升起了一面白色的旗帜,在火把旁轻轻摆动。
是要“谈判”的信号。
几乎同时,那神秘消失的、瘦小佝偻的身影所带来的、关于手势的模糊“警告”,再次浮现在沈清辞脑海。五指紧攥,猛然张开,食指指地……是“爆发”?“释放”?还是……“地下的危险”?
她心中警铃大作。荷兰人和海盗联合而来,绝不仅仅是为了劫掠和报复。卡洛斯对“星骸”的执念,斯特鲁伊森对利益的贪婪,还有昨夜深海异动后可能的变数……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更深的阴谋。对方提出交出萧景珩和她母子,条件苛刻至极,看似是最后的通牒,但更像是一种试探,或者说……是为了确保某个“特定目标”落入他们手中?
是为了用萧景珩或孩子的“星辉”共鸣,完成某种仪式?还是为了逼出营地可能隐藏的、与“星骸”相关的最后底牌?
无论是哪种,投降,都是死路一条,而且是更屈辱、更无价值的死。
她必须回应。不是用言语,而是用行动,告诉敌人,也告诉营地里所有看着她的人——“新杭”,绝不低头!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推开搀扶她的丁嬷嬷,一步步,走上了摇摇欲坠的东门箭楼。她的身影出现在垛口后,出现在所有守军,以及海上敌人望远镜的视野中。
海风猎猎,吹动她单薄的、沾染血污的素色衣裙,勾勒出产后依旧虚弱、却异常挺直的身形。她脸色苍白如雪,长发在风中凌乱飞舞,但那双眼睛,在远处船灯的映照下,却亮得惊人,平静,冰冷,如同极地寒冰下的深海。
她没有拿武器,只是双手空空,扶住冰凉的垛墙。然后,她抬起头,望向那艘喊话的荷兰战舰,望向斯特鲁伊森、卡洛斯,还有那个嚣张的海盗头子德雷克。
她没有嘶喊,没有怒骂,只是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清晰地、一字一句地,穿透海风,传向前方:
“大明永宁侯世子妃,沈清辞,在此。”
她的声音不算洪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与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过了海上的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竖耳倾听的守军耳中,也隐约飘向海面。
“尔等西番夷狄,海外匪类,侵我疆土,杀我子民,掳我财货,罪孽滔天。前番侥幸逃脱,不知悔改,今又纠结魍魉,卷土重来,狂言悖语,欲行禽兽之举。实乃自取灭亡,不知死活!”
她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海面上那一片狰狞的船影,最后定格在斯特鲁伊森和卡洛斯身上:
“想要我夫君,想要我孩儿,想要这‘新杭’一草一木……”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那就拿命来换!”
“我‘新杭’将士,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尔等舰炮虽利,海盗虽众,无非土鸡瓦狗,魑魅魍魉!有何伎俩,尽管使来!让我大明旌旗,与尔等鼠辈鲜血,共染此海!”
话音落下,全场死寂。
唯有海风呜咽,浪潮拍岸。
下一瞬——
“大明万胜!夫人威武!”
赵霆第一个嘶声狂吼,虎目含泪,手中长刀猛地指向海面!
“大明万胜!夫人威武!”
墙头上,所有守军,无论伤势轻重,无论心中恐惧是否仍在,此刻都被沈清辞那番决绝而不失气度的话语点燃了胸中最后的热血!他们齐声怒吼,声浪如雷,压过了海盗的喧嚣,在残破的营地上空回荡,竟隐隐有了几分悲壮的气势!
就连海面上,那些海盗船上的呼喝声,也为之一滞。许多海盗愕然地望向那个站在残破箭楼上、看似柔弱却气势惊人的女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甚至是一丝对勇者的、粗野的敬意?
德雷克脸上的狞笑僵住了,随即化为更深的暴怒:“不识抬举的臭娘们!给脸不要脸!斯特鲁伊森阁下,卡洛斯神甫,看来这些猪猡是想被碾成肉泥了!”
斯特鲁伊森面无表情,只是微微抬了抬手。
卡洛斯神甫则死死盯着沈清辞,眼中怨毒与贪婪几乎要溢出,他凑到斯特鲁伊森耳边,低声急促地说着什么。
斯特鲁伊森点了点头,对德雷克淡淡道:“德雷克船长,看来我们的客人选择了最不体面的方式。那么,就按计划,让这些冥顽不灵的家伙,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绝望吧。不过,” 他看了一眼沈清辞的方向,补充道,“那个女人,和那个婴儿,要活的。这是卡洛斯神甫的要求,也是……我们此行的关键。”
“明白!” 德雷克狞笑一声,转身对着自己的船队,挥舞着巨大的弯刀,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儿郎们!听见了吗?这些明朝猪想找死!那咱们就成全他们!大炮准备!登陆队,上小艇!杀光男人!抢光女人和财宝!那个站在墙头的娘们和她的崽子,留给老子和神甫!谁先抓到,赏金币一百,好酒管够!”
“嗷呜——!”
海盗船上爆发出疯狂的嚎叫,嗜血的欲望被彻底点燃。火炮的炮窗被纷纷推开,黑洞洞的炮口森然指向海岸。无数艘小艇如同嗅到血腥的食人鱼,从大船旁被放下,满载着挥舞刀枪、面目狰狞的海盗,开始向着海滩奋力划来!
与此同时,荷兰战舰也缓缓调整炮口,加入了轰击的序列。他们的目标更加明确——摧毁残存的寨墙和任何可能的抵抗工事,为海盗的登陆扫清障碍。
大战,一触即发!
沈清辞站在箭楼上,望着海面上那如同沸腾蚁群般涌来的小艇,和那些缓缓抬起的、象征毁灭的炮口,脸色依旧平静。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掌心已被指甲掐破,渗出了温热的血珠。
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内营石屋的方向。
景珩,我们的孩子,还有“新杭”……也许,这是我们能并肩的,最后一战了。
然后,她转过身,对着墙下声嘶力竭、却依旧在拼命布置防务的赵霆,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
“赵将军!死战!”
“死战——!!!”
悲壮的吼声,与海上隆隆的炮声,同时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