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之中快速闪动着,少年坐在一木桶漂泊着,感受着天空落下的暮雨;一对生死兄弟从一座残酷的“炼炉”中走出,相互扶持;一张红色恶鬼面具交到手上,同时还获得一个称号——傀。
张无忌骤然坐起,额头一层薄汗。那属于苏暮雨的沉重过往一件件在他面前重现。
吐出几口浊气,重新恢复平静的他,起了床,推开客栈轩窗,夜月孤悬。身影微晃,已在屋顶高阁。
“这次既然是一名杀手……”张无忌轻声念叨着。
飒飒两声轻响,两道素白身影如魅落定身侧。
“首领。”
“无碍。”张无忌挥手,眸中仍残留着梦境的血色与暗河的冰冷。“歇去吧。”
二女——慕秋水、慕秋霜对视一眼,无声撤去。她们敏锐觉察今夜的首领,似比早上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温暖。
张无忌轻叹,身形如烟投入沉沉夜色。他不愿见人,只想在静夜山风中消化这“苏暮雨”的一生:无剑城少城主卓月安,因一夜灭门,与妹妹流亡到暗河之中。
后经过残酷的训练,成为暗河百年第一杀手,却还是坚持三不杀的原则。
即将成为傀时,生死兄弟苏昌河与他诉说的“改变暗河”的野望。
他心中不免对暗河这组织泛起浓重厌恶。
“暗河……终有烟消云散之日!昌河,你的愿景得变更了……”
翌日,青松客栈。
慕家双姝垂手肃立,静静等候着如今暗河新任“傀”的指令。
他们三人被派来这西南道,为得便是争取到金钱坊顾家的支持!
甚至为此,他们还可以不惜代价帮顾家处理掉他们竞争对手宴家。
“秋水,秋霜,今日无需你二人协助。这柴桑风光,或可一观。”张无忌目光扫过二女尚显稚气的面庞。
慕秋水惑然:“首领,大家长之令不可轻忽。”
慕秋霜亦道:“况天阴欲雨,没有可逛的念头。”
“既如此,”张无忌目光微闪,指向斜对面紧闭的门户,“那间,有高手蛰伏,或会与任务相冲突。你们留驻,小心探其虚实,他们武功不俗。遇到状况,直接退去,保护自己。”
“……是。” 二女领命,心下却疑惑重重。
只因今日的傀大人性子很暖,往日里可是极少说这种关心话。(在外边,称傀大人为首领。)
等张无忌离去后,慕秋霜说道:“姐,你不觉得今日的首领很不同?”
“嗯,给我感觉就好像变得温暖许多,给人感觉更好看了。”
“姐,你是不是对首领有兴趣。”
慕秋水白了眼,“我们暗河里有哪位女子不对第一美男子感兴趣?你难道就没有?”
柴桑城,风已飒飒,云墨压城。
张无忌背着一柄非比寻常的油纸伞,信步于喧嚣巷陌,思索着这次任务的事情——获得顾家的友谊,与其结盟。
如今金钱坊的顾家出了一件大事,顾家大当家顾洛离在半月前遭人暗杀,而动手者很可能是同在柴桑城的木玉行宴家。
他们两家可算是明争暗斗多年。
现顾家的大当家死了,那就需要有人继承顾家家主之位,所以,暗河的大家长(类似暗河大统领)便要求张无忌来此,帮主顾洛离的亲弟弟顾剑门继承顾家家主之位。
但问题是,这晏家居然要与顾家在七日后结婚,且已经通知西南道各方有面的势力,与邀请出席。
这任务是极难完成,最大原因便是顾家未来的话事人——顾剑门。
张无忌悄然落于城中最高之处,俯瞰雨落下时,柴桑城的一切,尤其是那顾府附近。
顾府附近的街道都被被宴家的人给买通或者驱赶走了,换成宴家的人。
晏家打算二家成亲后,再让顾剑门悄然离开人世,到时二家合并,西南道便直接成为晏家的领地。
“去见一见那号称“凌云公子”,如今却深陷泥淖的顾剑门。问问他,有关学堂李先生的实力究竟如何。”
张无忌已经做下决定,他要借顾剑门来丈量一下他与天下第一的李先生的实力如何。
这样他才能是打算覆灭掉暗河,还是带着自己身边人离开暗河。
心念既定,身影倏忽不见!
下一瞬,人已经来到了顾府之中。
顾府内,白幡垂颓。唯有庭院深处,有着浓得化不开的酒气混着更浓的沉郁死寂。
一名高大青年左臂依着案几,酒盏冷落,那本该轻狂飞扬的眉宇,只余令人心折的悲怆——正是顾洛离胞弟,顾剑门!
见到一黑衣男子突然入侵到府内。
侍从李苏离按剑厉喝:“谁?”
顾剑门又喝了口酒,说道:“苏离,不要对贵客无礼。”
雨幕中,黑衣张无忌缓步踏廊而来,雨水未触衣袍分毫。至檐下,微颔首:“叨扰。在下苏暮雨。”
“坐。”顾剑门眼睫微抬,如死水微澜。他摆手斥退欲言的苏离。
杯酒奉上。张无忌接过,喝了一口。
顾剑门盯着张无忌,他从未见过此人,但此人武功在他之上,却不知道是谁。
似乎感觉到顾剑门的疑惑,张无忌只是把背后的油纸伞取下放在几案上。
顾剑门盯着那柄油纸伞,周身剑意勃发如刺骨寒冰:“暗河……执伞鬼!来取我头颅?”
“非也。”张无忌神色平静,“无人买你性命。此行只为求证一事。”
“讲!”
“学堂李先生……究竟何等境界?”
轰——!
语出刹那,一股滔天悲愤混杂着刺骨凌厉的剑气,如惊涛裂岸,直扑张无忌面门。
顾剑门已拔身而起,左手掌中名剑“月雪”映着雨光惨白,剑指如龙,“我师父武学境界——你当面领教便是!”
“好!”张无忌足尖微点,身影疾退间已在雨中。
顾剑门人至剑至!月雪剑啸,裹挟着满腔无法宣泄的悲与恨,化作最纯粹的杀伐之光。剑势如浪,层层叠叠,汹涌而至!
然张无忌身法几近鬼魅,雨幕是他无形的屏障,只在剑光及体的刹那如风掠过。
他思索着这位凌云公子与李先生的差距有多少。
一连三十招惊涛骇浪的攻势尽数落空。
“为何不出手?”顾剑门停下来,目光死盯着张无忌。那种被彻底无视的屈辱感,比败北更如火烧。
“我想了解你与李先生的差距。”张无忌如实道。
顾剑门蓦地仰首,任凭冰冷雨水砸落喉间,惨笑冲口:“鸿沟天堑!师父若真出手……一掌便可败我。”
张无忌心中便明白这趟是没法得知自己与李先生之间的实力差距,便抱拳道:“多谢公子告知……”
顾剑门似乎察觉出张无忌的离去之意,抬剑指道:“慢,我已经告诉你想要知道的,你就得认真接我顾家真正绝学。”
“既如此,顾公子请尽力施展。”张无忌点头应下。
顾剑门双目缓缓闭合。
一股铁血苍凉、金戈铮鸣的气息如狂澜平地卷起。仿佛千军万马在此人身上骤然复苏,沙场战意!
这正是顾家立足之本,引以为傲的武学绝招——兵势!
然而,这气势壮烈有余,深处却隐隐透着一股未临战阵、仅靠臆想的空泛……
张无忌见状,顿觉有趣,他还没想过这兵法之意还能这么使用。
他竟也闭目凝神!
下一瞬。
一股远比顾剑门身上更为浩瀚、磅礴的真实兵威轰然爆发。那并非臆想的铁血洪流,而是真正经历过尸山血海、踏碎过敌军旌旗、带着百战百胜的兵势。
一个呼吸之间,便彻底压过了顾剑门的兵势。
顾剑门直接睁开眼,双眼惊讶地看着张无忌,“你怎么会,我顾家的绝学?”
张无忌笑了笑:“是与公子学的。但公子你应该没有上过战场,你的势徒有其表,只有形而没有意。”
顾剑门紧紧握着自己的剑,他这是第二次被人这么说。
但他可不就这么放弃,大喝一声,便冲向张无忌。
只是他刚踏出一步,便见张无忌剑指一抬,他就骤觉呼吸一窒,神魂已被那恐怖的幻境攫取。
震耳欲聋的铁蹄踏地,烟尘后便是一身着狰狞玄甲的将军,他身后,一排排、一队队望不到边际的铁骑方阵。
只见那将军一挥手,“杀——!”
那股积蓄而待发的肃杀与金戈战伐之气,凝如海浪一般倾泻而来。
那股洪流刹那间便碾至眼前,死亡的阴影带着无匹的锋芒朝他斩落!
幻象破碎,庭中落雨似被无形之力隔绝在外,稀疏了许多。
顾剑门脸色惨白,踉跄一步,手中月雪“当啷”坠地!
刚刚只是一触,自己引以为傲的兵势被彻底被人无情碾压,和往昔面对师父时的无力感一样。
他闭上眼,声音死寂:“动手吧。取我性命。”
“我此行……”张无忌语气平淡依旧,“非为杀你。”
他目光投向顾府深处灵堂的方向:“比起令兄顾洛离的死,身为人弟,却不思报,反欲自赴黄泉?顾公子就觉得令兄会赞许?”
“顾洛离”三字如火星一样,点燃了顾剑门的愤怒。
“可是你们暗河所杀?”顾剑门可不相信自己三叔说兄长突发疾病而死这一荒谬理由。
“不是。虽然曾挂在暗河里,但大家长未接。”张无忌坦诚道,并把这次前来的任务告知。
“我此次来便是奉大家长之命,想与顾家合作。而你兄长的仇人,宴家,暗河将会帮你……”
顾剑门摇头打断拒绝,“我欲报仇,但我更不想与恶鬼做交易。”
天下间,谁不知道暗河乃是一可怕的杀手组织,不管是朝廷重臣还是武林人士,没有哪一个是他们不敢杀的。
与暗河交易,顾剑门只有疯了才会与他们交易。
张无忌淡然点头:“强求无益。若改弦更张,七日内可到青松客栈寻我。”言尽于此,他伸手虚引。
咻!地上的月雪剑应势飞入掌中。
张无忌凝视长剑,其上似仍残留着主人沉重压抑的心绪。“剑沉心坠,何以凌云?”
陡然间,一股沛然莫御、一往无前的锐利气势再度自其身上升腾。
方才顾剑门运转兵势再次出现在张无忌身上。
“北离八公子中的凌云公子。”他剑眉星目如有神光绽放,手中月雪剑嗡嗡长鸣,直指苍穹!“此称呼的人应是——”
喝声震动庭宇!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剑意冲霄!兵势裂云!
一剑斩出!
轰隆——!!!
天地失色!一道煌煌剑光凝若实质,如同开天巨斧,将漫天铅云悍然撕开。磅礴剑气席卷之下,暴雨骤歇,阴霾洞穿,竟有万丈金芒自苍穹裂口处倾泻而下。
而那漫天未尽的雨水,遇到那沛然剑气,竟纷纷凝结、飘飞,化作一场奇异的……纷飞雪霰!
这些雪霰飘落在整个柴桑城上。
满城的高手心头俱震,望向天空,无不骇然生疑:何方剑仙驾临柴桑?
顾剑门怔立当场,指尖触碰到一片晶莹微凉的雪。
但他却感到雪中带着一丝暖意!
方才那一剑的意境,在他脑中轰然炸开。
那是兵势!是他顾家真正的兵势!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
却比他所有臆想都更宏大、更不屈、更……激昂!那是一种踏碎万险、睥睨群峰的……凌云气魄!
兄长的音容笑貌在雪光金芒中无比清晰。
天启城,纵马连饮十九家酒肆的豪情!
学堂之下,与师友纵论天下的桀骜!
还有兄长剑眉下温柔守护的嘱咐……
所有被压抑的、被恐惧浇熄的火焰,在那道裂天的剑光下,猛地被点燃!胸膛里冰冷的血,瞬间滚烫如沸!
“接剑。”
顾剑门抬起手,接住他兄长赠送他的月雪剑,轻抚剑身,感受着月雪剑的“欢呼雀跃”。
他抬头!
目光灼灼!如同挣脱枷锁的出鞘神兵,锋芒直欲刺破苍穹!眼中再无丝毫迷茫死寂,只剩下少年公子被压抑太久的、不屈不挠的昂扬意气!那是对命运的反抗,对兄仇的誓约,更是对……“凌云”二字的真意诠释!
“苏离——!!!”
这声呐喊,如同虎啸山林,炸响整个凄清的顾府!带着久违的、令人血脉贲张的少年锐气!
李苏离如鬼魅般掠出,脸上同样燃烧起久违的热血激动:“公子!”
顾剑门手腕一抖!剑锋映日生辉,划出一道裂空的轨迹!剑尖直指宴家方向!声音斩钉截铁,如金铁交鸣:
“去!告知宴家——”
“欲结‘亲’?滚!”
“欲开战?请!”
剑锋所指,气冲云霄!
“我顾家立足西南百年!生于危难!承三代血火!何曾畏战?!”
“今朝我兄剑蒙冤尘!宵小觑我门户!便叫天下人看看——”
顾剑门声音激越,带着破釜沉舟、一往无前的决绝,与那少年公子重掌命运的风流狂狷!
“我顾剑门的月雪是否锋利!”
话音落,他竟纵身掠至院中,仰天长啸,气贯长虹!迎着漫天飞雪与那裂缝中洒下的万丈金光,悍然挥出一剑!
剑气如龙!虽远不及方才裂天之势,却已然抹去所有颓唐,充满了破壁重生、一飞冲天的凌厉锐意!
李苏离激动得浑身颤抖,嘶声领命:“苏离……领命,我们定与公子一起共进退!”
张无忌静立檐下,望着那破茧重生、挥剑向天的顾剑门,望着那道锐气难当的剑气长虹。唇角,终是无声地牵起一丝极为赞赏的笑意。
如此少年热血,如此凌云之气……方才配得上这把剑,也配得上这“凌云公子”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