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武昌的江畔已见柳絮纷飞。
颜述之站在赵庄社学的试验田边,看着那分划给女子班的土地。一畦畦菜苗绿油油的,莴苣、菠菜、小葱,都是女孩们自己选的种,自己下的苗。
赵小丫——那个九岁时只会写自己名字的女孩——如今正蹲在地头,仔细给菜苗松土。见她来,忙起身行礼,手上还沾着泥。
“颜大人。”
“长得好。”颜述之看着那些菜苗,“都是你种的?”
“我和秀兰姐、春妮一起种的。”赵小丫指了指不远处两个同样蹲在地里的女孩,“张医士教我们,莴苣喜凉,菠菜耐寒,要分畦种。我们还记了笔记——”
她从怀中掏出个小本子,纸张粗糙,却工工整整记着:“二月十八下种莴苣,三月初一出苗;二月二十下种菠菜,三月初三出苗。每日浇水时辰,施肥分量……”
颜述之接过本子细看。字虽稚嫩,却一丝不苟,连每日的气温、日照都记了大概。
“记得很好。”他将本子还给她,“等菜长成了,打算怎么办?”
赵小丫眼睛亮了:“张医士说,一部分留给社学食堂,一部分……我们可以拿去镇上卖!卖的钱,一半给社学添置纸笔,一半我们平分。我算了,若是长得好,够给我娘扯块布做夏衣了。”
这话说得朴实,却让颜述之心中一动。他想起萧令仪信中提过,江南有些女子学了手艺后,能自己挣些零用,腰杆便硬几分。
“好主意。”他点头,“不过,卖菜也要学问。怎么吆喝,怎么算账,怎么和买主打交道……这些,张医士可教了?”
“教了!”赵小丫立刻道,“张医士前日还让我们演练呢。她当买主,我们当卖菜的,要算清斤两价钱,还要会看秤——”
正说着,府衙的书吏骑马赶来,递上一封厚厚的文书:“大人,京中急件,是礼部的公文。”
颜述之接过拆开。这是礼部下发的《全国社学春耕情况汇总》,厚达百余页,汇总了各州府社学的开春进展。武昌府的章节占了整整八页,不仅详述了十五村社学的推行情况,还将女子班的试验田、格物课、小先生制度都列为“可推广经验”。
最末附了一页私信,是萧令仪的字迹:
“礼部汇总已发各州府,武昌经验居首。父皇阅后言:‘此非一日之功’。闻君试验田菜苗已出,女子班有售菜之想,甚善。江南有‘女子手艺合作社’,女子凭技艺入股,按劳分红,或可参详。归期仅余两月,京中诸事皆备。盼君珍重,待归时细叙。”
颜述之将信仔细收好,望向试验田里那几个忙碌的身影。赵小丫正和同伴商量着怎么分畦,怎么轮作,声音清脆,神情认真。
两个月……四月底,他便该启程返京了。
这十一个月来,从最初的三个试点村,到如今的十五村;从四十一个女子学生,到如今的一百五十余人;从简单的识字算数,到如今的试验田、格物课、小先生制……点滴积累,竟已走了这么远。
“大人,”李医士从社学出来,手里拿着本册子,“这是三月各村的考核汇总。女子班的学生,如今最差的也能认三百字,会简单算账。王妮儿虽在布庄,休沐日仍回来教课,她带的那个班,六个女孩已会记简单的收支账了。”
颜述之接过册子翻看。一村一村的记录,一人的进展,白纸黑字,都是实实在在的脚印。
“还有一事,”李医士压低声音,“江南来了几位老师傅,说是太子妃娘娘娘家派来采买布料的,顺道来咱们这儿看看。我让张医士陪着,去几个村的女子班转了转。老师们看了那些纺车模型,又看了女孩们纺的线,说……‘底子好,若得指点,能成气候’。”
颜述之心中一动:“他们可留了什么话?”
“留了。”李医士从袖中取出一张名帖,“这是苏州最大织坊的管事联系方式。他们说,若真有女子学成了想开个小作坊,可去信咨询,他们愿指点。”
颜述之接过名帖。纸质精良,印着“苏锦绣坊”的字样。这薄薄一张纸,或许就是某个女孩改变命运的契机。
“收好。”他将名帖交还给李医士,“等王妮儿回来,让她看看。她在布庄,该懂这些门路。”
“是。”
同一日,京城的撷芳院里海棠正盛。
萧令仪坐在窗前,审阅着各地送来的女子教育季报。最让她欣慰的不是数字的增长,而是那些附在报表后的“案例实录”——某县一女子学了算术后帮村里理清了多年糊涂账;某府几个女子合开了绣品铺子,生意红火;某村女子学堂的学生帮全村妇孺接种牛痘,无一染疫……
每一个案例背后,都是一个鲜活的人生在改变。
徐清韵端茶进来:“殿下,湖广布政使司刚送来的文书,说武昌十五村社学已全部通过春耕考核,评定为‘优等’。礼部已行文嘉奖,颜大人……该准备归京事宜了。”
萧令仪接过茶盏,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摩挲:“是啊,该回来了。”
还剩两个月。四月启程,五月底抵京,正好是一年之约期满。
这一年,她在这头,他在那头,各自忙碌,书信往来。她修订规划,他实地推行;她筹备教材,他试验新法;她培训师资,他培养小先生……看似各做各的,实则每一步都朝着同一个方向。
“安亲王妃又来信了,”徐清韵递上一封信,“说《吴地女子实用读本》已发往江南各府,反响极好。有些绣坊主动来要,说要给绣娘们学识字算数。她还说……等颜大人归京,她和安亲王也要回京庆贺。”
萧令仪展开信。皇婶的字迹洒脱,絮絮叨叨说着苏州的春景,说着女子学堂的趣事,说着那些学了本事的女子如何一点点挺直腰杆。末了写道:“令仪,你与述之这一年,虽隔千里,心在一处。待你们成婚,这天下女子教育之事,便真正有了并肩前行的领路人。皇婶为你们高兴。”
萧令仪脸上微热,却笑了。
是啊,并肩前行。这一年的分离,不是为了证明什么,而是为了各自成长,为了归来时能以更坚实的姿态,携手走更远的路。
“徐姑姑,”她收起信,“颜大人归京的接风事宜,可开始准备了?”
“礼部已在筹备。”徐清韵道,“不过皇后娘娘特意嘱咐,不必铺张,简朴庄重即可。娘娘说,颜大人这一年的政绩,比任何排场都实在。”
萧令仪点头。母后总是懂的——颜述之要的,从不是虚名。
正说着,外头传来轻快的脚步声。萧怀瑾抱着个新制的模型进来:“皇姐,你看这个!”
这是一架改良的织机模型,比之前的更精巧,加了脚踏板,解放了双手。
“我和弘毅试了,”萧怀瑾眼睛亮晶晶的,“用这个织布,速度能快三成,还不累。我们算过成本,若是用普通木料做,一架不过二两银子。寻常农家,攒个一年半载也买得起。”
萧令仪仔细看着模型。每一个部件都做得精细,连梭子的轨道、经线的张力调节都考虑到了。
“怀瑾,”她轻声道,“你想没想过,这织机若真推广开来,能帮多少女子省下力气,多织多少布?”
萧怀瑾认真点头:“想过。韩大人说,格物的意义,不在器物精巧,而在惠及百姓。这织机若真能让女子织布轻松些,便是它最大的价值。”
十一岁的少年,说出的话却如此透彻。
萧令仪心中涌起暖意。这个弟弟,看似痴迷机械,实则胸怀苍生。这何尝不是父皇母后多年教诲的成果?
“好。”她温声道,“这模型,我让人抄录图纸,连同原理说明,一并送去武昌。让那边的女子班也看看,让她们知道——京城有人,在想着怎么让她们的日子过得轻松些。”
萧怀瑾用力点头:“嗯!”
送走弟弟,萧令仪走到廊下。暮春的风暖暖的,吹动满院海棠,花瓣如雪纷飞。
她想起去年此时,颜述之刚离京不久,她在同样的位置眺望南方。那时心中满是不确定,不知这一年的约定会走向何方。
如今,答案已清晰可见——在武昌的社学里,在京城的蕙兰雅集里,在那些一点点改变命运的寻常女子身上。
这一年,他们没有虚度。
远处传来钟声,是宫中的暮鼓。萧令仪转身回屋,开始给颜述之写信。写到“归期在望”时,窗外恰好飘进一片海棠花瓣,落在信笺上,粉嫩如霞。
她未拂去,只在旁添了句:
“暮春海棠,遥寄江南。深耕一载,静待君归。”
信写罢封好,她望向南方渐暗的天际。那里有星辰升起,有江水流淌,有一个人在陌生的土地上,用十一个月的光阴,为无数人铺下了一条通向明理的路。
而这条路,即将与他,并肩继续走下去。
春风穿堂而过,带着花香,也带着远方的讯息。萧令仪深深吸了口气,眼中满是坚定而温柔的光。
两个月,很快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