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八，黄道吉日。
礼部的颁旨仪仗在晨光中抵达朱雀巷。巷口聚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只见绯衣官员展开明黄圣旨，朗声宣读：
“……翰林院修撰、武昌府同知颜述之，才德兼备，政绩卓着。今擢礼部侍郎，提督全国社学事务。另，赐婚于皇三女令仪公主，择吉日完婚。钦此——”
圣旨读完，满巷寂静，随即爆发出欢呼声。百姓不懂朝堂政事，却知这是寒门子弟尚主的佳话，是踏实肯干者得重用的美谈。
颜述之在门前深深叩拜，接过圣旨时，手是稳的，心却滚烫。一年之约，至此圆满。不仅是他证明了自己，更是这条寒门子弟凭本事出头、寻常女子靠学识立身的路，得到了朝廷最正式的认可。
礼部官员含笑递上另一份文书：“颜大人，这是礼部与钦天监合拟的婚期——六月初六，大吉。陛下说，一切从简，但该有的礼数不能少。”
六月初六，离今日还有十八日。
颜述之接过文书，指尖抚过那个日期。一年前的五月底，他离京南下；一年后的六月初，他将成婚，将真正与那个人并肩，走那条他们共同选定的路。
送走仪仗，他回到书房。案上除了社学司的公文，还多了几份红封的礼单——是朝中同僚送来的贺仪。他一一记下，预备日后按礼回赠，目光却落在最上面那份薄薄的礼单上。
那是萧令仪让人送来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一套书——《蕙兰雅集女子教育实录》十二卷，还有一句话：
“以书为聘，以志为盟。愿与君共守此志，不负山河。”
颜述之翻开第一卷。书中详细记录了蕙兰雅集一年来的每一次讲座、每一场研讨、每一个学员的成长。那些朴实的记录背后，是数百个女子命运的悄然改变——从目不识丁到能记账目，从困守闺阁到走出家门，从茫然无措到眼中有了光。
这才是最重的聘礼，最真的盟约。
他提笔回信，也只写了一句话：
“臣以社学为诺，以铜灯为誓。愿与殿下共点万家灯火，照亮大景山河。”
信送走后，他换了官服，前往社学司衙署。婚事要办，但社学司的事一日不能停。
议事堂中，李医士和周秀才已到了。两人见颜述之来，都笑着道贺。
“恭喜大人！”周秀才捋须笑道，“这可是双喜临门。”
颜述之摆手：“喜事要办，正事更要紧。周先生，各州府文教现状的汇总，进展如何？”
周秀才立刻正色，取出厚厚一摞文书：“老夫整理了二十三省、一百四十七府的文教奏报。情况比预想的复杂——江南富庶，社学基础好，但多流于形式；北方苦寒，实际需求大，但经费师资皆缺；边地……几乎空白。”
他展开一张自制的《大周文教现状图》，用不同颜色标注了各地的困境：红区是“有场所无师资”，黄区是“有师资无教材”，蓝区是“有需求无支持”……
颜述之细细看着。这图虽粗糙，却一目了然，比那些华丽的奏章实在得多。
“周先生辛苦了。”他道，“有了这张图，我们便知该往哪里用力。”
李医士也呈上她的成果——《夫子培训课程草案》。草案分三级，每级都有详细的教学大纲、考核标准、实操要求。最特别的是加入了“地方适应性培训”——北方的夫子要学畜牧常识，南方的要懂蚕桑技艺，边地的则需了解游牧文化。
“这个好。”颜述之点头，“夫子不能只懂教书，还要懂民生。只有他们自己明白了学习的用处，才能让学生明白。”
正议着，萧令仪到了。她今日穿了件绯色常服，发间的梅花簪衬得肤色如玉。见三人正在议事，便静静走到一旁听。
直到一个议题议毕，她才开口：“教材编纂那边，我有个想法。”
三人看向她。
“我想在《地域常识》部分，加入‘女子专章’。”萧令仪走到巨图前，“每个地方的女子，面临的实际问题不同——江南女子要防缠足陋习，北方女子要应对严冬产育，边地女子要适应游牧迁徙……这些常识，该让她们知道，更该让教她们的夫子知道。”
李医士眼睛一亮：“殿下想得周到！我在武昌时就发现，许多女子病症源于无知。若夫子们懂得这些，课堂上稍加点拨，或许就能避免很多悲剧。”
周秀才却有些迟疑：“这……会不会太细了？夫子们本就要学很多，再加这些……”
“正因要学很多，才要拣最要紧的教。”颜述之开口，“社学的本意是‘启智明理，学以致用’。对女子而言，这些保命护身的常识，就是最大的‘用’。”
他看向萧令仪：“殿下可拟个大纲，我们先在京郊试点。若效果好，再推广。”
“好。”萧令仪眼中闪着光，“我回去就拟。”
议事从辰时持续到午时。四人将社学司下一阶段的工作理得清清楚楚：颜述之主持制定《社学设立标准》，萧令仪负责教材编纂与试点，李医士筹备首期夫子培训班，周秀才则开始巡回调研，首站定在山西——那里冬寒漫长，社学需求迫切，却几近空白。
午膳时，萧令仪与颜述之同桌。饭菜简单，两人却吃得很慢，很多话想说，又觉不必说。
最后还是萧令仪先开口：“婚期定了，六月初六。”
“嗯。”颜述之点头，“礼部说，陛下吩咐从简。”
“是该从简。”萧令仪轻声道，“母后说，最好的婚礼不是排场多大，是两个人同心同德。我们……早已同心了。”
颜述之看着她，眼中满是温柔：“是。这一年的书信，这一月的共事，早已胜过万千仪式。”
“婚后……”萧令仪顿了顿，“我仍会在蕙兰雅集理事，也会来社学司协助教材之事。你……可介意？”
“怎会介意。”颜述之认真道，“殿下之才，当展于天地。社学司需要殿下，天下女子教育更需要殿下。我们能并肩做事，是幸事。”
萧令仪笑了，那笑容如初夏的阳光，明媚温暖。
饭后，四人继续议事。直到申时，才将一切安排妥当。
散会前，颜述之再次走到巨图前。这次他拿起一枚绿色磁石，贴在山西的位置。
“这是第一枚绿色标记——代表‘亟需推进’。”他道，“周先生此行，责任重大。”
周秀才郑重拱手：“老夫定不负所托。”
萧令仪也拿起一枚黄色磁石，贴在京郊：“这是试点之地。三个月后，我们将有第一套经过实践检验的《女子常识教材》。”
李医士则指着图上江南一片：“这里，红色将越来越多。”
四人相视而笑。那笑容里，有重任在肩的凝重，更有前路可期的昂扬。
暮色中，颜述之与萧令仪并肩走出衙署。朱雀巷到撷芳院的路不长，两人却走得很慢。
“六月初六……”萧令仪轻声重复，“还有十八日。”
“十八日很快。”颜述之道，“这十八日，我们要将社学司的基础打牢，婚礼从简，但该做的事一件不能少。”
“嗯。”萧令仪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怀瑾听说你要成婚，说要送你一份特别的贺礼——他改进的织机，已在京郊三家织坊试用，女工都说省力。他说，这比什么金银珠宝都有意义。”
颜述之笑了：“二殿下有心了。这才是最好的贺礼——让更多人受益的贺礼。”
宫门在望。萧令仪止步：“就送到这儿吧。明日……社学司见。”
“明日见。”
颜述之目送她走入宫门，直到身影消失在朱墙深处。然后他转身，望向西方渐沉的落日。
夕阳如金，洒满京城。街巷间炊烟袅袅，孩童嬉笑，寻常人家的日子安然流淌。
而他与那个人，将要守护的，就是这万千寻常人家的安然，就是这盛世里每一个可能被点燃的生命。
十八日后，他们将正式并肩。
而那条点亮万家灯火的路，正从脚下，向万里山河延伸。
晚风拂过，带着初夏的暖意。颜述之深吸一口气，迈步向社学司走去。
那里，还有一盏灯亮着，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