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室的灯光稳定地洒在白色墙壁上,仪器发出低微的嗡鸣。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太正常了。林深坐在控制台前,手中握着那枚已完全透明的水晶吊坠,它现在只是一块无色的、冰冷的小石头。
他应该感到解脱。系统的关闭,那些被困意识的释放,对“追光者”——不,对‘七号’现实部分——的解脱承诺。任务完成了。谜团解开了。他可以回归正常生活,继续做他的记忆修复师,继续在客户纷乱的意识迷宫中穿行,修改那些他们不愿承受的过去。
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林深站起身,走到修复室的全景窗前。窗外,城市已完全浸入夜晚。高楼林立的轮廓被无数灯光点亮,悬浮车流在固定轨道上无声滑行,巨大的全息广告在天空中投射出绚烂但转瞬即逝的图像。二十五层的视野足以让他看到小半个城区的夜景,繁华,有序,充满生机的科技都市。
一切如常。
但林深眼中的世界有了微妙的不同。
这不是视觉上的变化,更像是一种…感知的扩展。他发现自己能注意到一些以前会忽略的细节——远处某栋大楼侧面灯光闪烁的特定节奏;街角一个行人抬手看终端时手腕上转瞬即逝的旧伤疤;对面楼里某扇窗户后,一个身影在房间内来回踱步的焦虑频率。
这些细节本身并不异常。异常的是林深能同时注意到它们,并且下意识地在脑中构建联系。那闪烁的灯光节奏,如果转换成摩斯电码,会是“SoS”吗?那个伤疤的形状,是否与三年前某起未破袭击案的受害者描述相符?那个踱步的人,他的步频显示出一种决策前的极端焦虑,他在为什么事情犹豫?
林深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他过度劳累了。今天经历了太多,意识在现实与“伊甸园”之间反复穿梭,感知出现短暂异常是正常的。他需要休息,需要让大脑从那些超常体验中恢复过来。
他转身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就在他关闭控制台主电源时,余光瞥见了屏幕关闭前最后一瞬间的反光。
在黑色的屏幕表面,倒映着他身后的墙壁。洁白的墙壁上,靠近天花板角落的位置,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林深猛地转身。
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一面普通的白墙,在顶灯照射下略显苍白。
他盯着那个角落看了十几秒,确信没有任何异常,然后摇了摇头。确实是太累了,都开始产生幻觉了。
拿起外套和公文包,他最后检查了一遍修复室,确保所有设备已妥善关闭,然后走了出去,门在他身后自动锁闭。
走廊里安静得出奇。这个时间,大多数同事已经下班,只有少数几个修复室还亮着灯,里面的同行可能还在为预约到深夜的客户服务。林深走向电梯,脚步声在光洁的地板上回响。
电梯门无声滑开。他走进去,按下大堂层的按钮。电梯开始下降,轻微的失重感传来。
就在电梯经过第十五层时,林深再次看到了那些数字。
不是幻觉。这一次清晰得多。
在电梯内壁光洁的金属表面上,就在楼层显示屏旁边,一组发光的数字短暂浮现:
2.5.9
淡蓝色的光,像是某种低功率LEd的亮度,但电梯内壁是完整的金属板,没有任何嵌入式灯源。数字只出现了大约两秒钟,然后就像水渍蒸发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林深盯着那里,心跳加速。2.5.9。不是随机组合。这是编号。‘二号’,‘五号’,‘九号’。那三个“伊甸园”中不愿离开,可能已经与现实世界失去联系的孩子。
电梯“叮”的一声到达大堂。门开了。林深站着没动,直到门开始自动关闭,他才伸手拦住,走了出去。
大堂接待区空无一人,夜间安保AI的蓝色指示灯在前台后规律闪烁。玻璃门外,城市的灯光和夜色交融。林深走向出口,但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他该回家。洗个热水澡,吃点什么,好好睡一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有新的客户,新的记忆需要修复,平凡而有序的生活。
但那些数字……
玻璃自动门滑开,夜晚微凉的空气涌进来,带着城市特有的混合气味——臭氧、尾气、远处食物的香气,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类似金属和旧电器的味道。林深走到人行道上,犹豫了一下,没有走向往常的悬浮车站,而是转向了左边一条相对安静的小街。
他想走一走,理清思绪。
小街两侧是各种小商铺,大部分已打烊,只有几家24小时便利店和快餐店还亮着灯。偶尔有晚归的行人匆匆走过,或独自,或成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辆清洁机器人缓缓滑过路面,发出轻微的吸尘声。
林深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扫过周围的景物。然后他又看见了。
在一家已关闭的花店橱窗玻璃上,雨水留下的痕迹中,数字隐现:
2.5.9
这次更模糊,像是水痕自然形成的图案,但那排列的顺序,那特定的形状……
林深停下脚步,走近橱窗。玻璃上映出他自己的脸,略带疲惫,眼神中有他从未见过的警惕。他伸手触摸玻璃,数字所在的位置。冰凉的触感,普通的玻璃。水痕是几天前下雨留下的,已经半干,形成随机的条纹。
但就在他的手指触碰到玻璃的瞬间,那些水痕微微发光,淡蓝色的光,和电梯里看到的一模一样。数字变得更加清晰,然后再次消失。
林深收回手,后退一步。这不是幻觉,也不是巧合。有什么东西在试图联系他。或者,有什么东西被他从“伊甸园”中带出来了。
他继续向前走,现在开始刻意观察周围。路灯柱上张贴的旧海报撕痕;便利店霓虹灯招牌某个损坏的字母;路边积水反射的灯光倒影;甚至一片飘落的树叶在地面上的阴影——在某些角度,在特定的光线条件下,他都能瞥见那些数字的痕迹。2.5.9。反复出现,像一段顽固的代码,植入在他的感知中。
这不是外界的信息。这是他的大脑在解读周围环境时,无意识中“寻找”并“强化”了这些模式。就像一个人学会了一个新词后,突然发现到处都能听到这个词。
但“2.5.9”不是一个普通的词。这是一个特定的信号,指向三个特定的人。而林深的大脑中,关于这三个人的记忆几乎完全是空白。在“伊甸园”中,他作为“十三号”时的记忆并未恢复,他只是从‘十二号’那里听到了关于他们的描述。
除非…那些记忆并非消失了,只是被深埋了。而现在,某些条件触发了它们的重新浮现。
林深走到一个小广场,找了张长椅坐下。夜已深,广场上只有几对情侣在远处散步,还有一个街头艺人收拾乐器准备离开。中央的喷泉已经关闭,水池平静如镜,倒映着夜空和周围建筑的灯光。
他闭上眼睛,尝试主动回忆。不是作为三十四岁的林深,记忆修复师。而是尝试触及更深层的东西,那个被掩埋的、属于“十三号”的意识层。
起初,只有黑暗和寂静。然后是零星的、无意义的碎片——光的颜色,模糊的声音,某种温暖的感觉,又转瞬即逝。他努力不施加任何方向,只是让那些深埋的痕迹自然浮现。
慢慢地,一些图像开始凝聚。
一个房间。很大,很白,有很多屏幕。孩子们,不同面孔,穿着相同的浅蓝色衣服。有人在哭,有人沉默,有人好奇地张望。一个声音在说话,平稳,温和,但没有任何温度:“你们是特别的。你们将参与一项伟大的探索。”
然后是另一个场景。一个充满光与声的空间,不断变化,孩子们的笑声,有人创造出发光的蝴蝶,有人让空中浮现流动的图案。一个男孩,大约八九岁,面容严肃,眼神中有超乎年龄的专注,他挥手间,周围的空气凝结成复杂的几何结构。
‘五号’。控制欲,构建复杂精神结构的能力。
又一个场景。一个女孩,总是躲在别人后面,但她的眼睛异常明亮。她很少参与集体创造,但当别人问她时,她能描述出最精细的细节,想象出最奇异的生物。有一次,她想象出一种会随着音乐改变颜色的花,‘园丁’们为此记录了很久。
‘二号’。想象力,构建能力。
还有一个男孩,总是试图指挥别人,安排游戏规则,对不按他想法行事的人表现出明显的烦躁。他曾因为另一个孩子改变了他设计的“梦境房间”布局而大发脾气,直到‘园丁’介入才平息。
‘九号’。控制欲,影响他人思维的倾向。
记忆是碎片,不连贯,但那些面孔逐渐清晰。林深能感觉到与这些面孔关联的情绪——对‘二号’的欣赏,对‘五号’的敬畏,对‘九号’的轻微抵触。还有更深层的,将这些碎片连接起来的感觉:我们是一起的。我们是不同的,但我们是一起的。
然后,记忆跳转到后期。分歧开始出现。有些孩子,包括‘一号’,越来越沉迷于他们的能力,想要做更多,更大,更永久的东西。有些孩子,包括‘十二号’和林深自己,开始感到不安,想要离开,或者至少知道外面世界发生了什么。
争论,低语,秘密会议。‘一号’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他能让持怀疑态度的孩子暂时“忘记”疑虑,或者“重新认识”留在‘伊甸园’的好处。‘五号’和‘九号’通常站在他那边。‘二号’犹豫不定,有时加入这边,有时加入那边。
然后是最混乱的记忆——逃脱计划。‘三号’、‘七号’、‘十一号’和‘十二号’的密谋。利用系统维护时的漏洞,准备分离一个意识。选择落在林深身上,因为他的记忆结构最稳定,最有可能在完整分离后保持自我。复杂的操作,需要多人协作,还要避开‘一号’的感知。
最后的记忆是断裂的。光,声音,拉扯感,然后是一片空白。再然后,就是他在警局醒来,什么都不记得,直到被现在的养父母收养。
林深睁开眼睛,呼吸有些急促。那些记忆回来了,不是完整的叙事,而是关键的碎片。现在他知道了,‘二号’、‘五号’、‘九号’不只是编号。他们是他童年的一部分,共同生活了十三年的同伴。他们选择了不同的路,留在了‘伊甸园’,认同了那里的存在。
而他们可能还活着。在现实世界中的某个地方,在某个机构里,身体被维持着,意识要么被困在逐渐崩溃的‘伊甸园’中,要么…随着系统的关闭,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系统关闭程序释放了所有连接意识。但如果那些意识在现实世界中仍有载体,它们会去哪里?会回归自己的身体吗?还是就此消散?
而如果‘二号’、‘五号’、‘九号’的意识回归了,他们记得一切吗?他们会怎么看待林深这个“关闭系统”的人?
那些数字,2.5.9,反复出现。是残留的意识信号在试图联系?是某种自动的求救信号?还是…警告?
林深站起身,感到一种紧迫感。他需要知道。需要找到答案。不仅是为了他自己,也为了那些曾经是同伴的孩子,无论他们现在成了什么。
他拿出个人终端,调出工作界面。作为记忆修复师,他有权限访问一些受保护的医疗和神经数据库,用于了解客户的潜在神经状况,以便安全地进行修复操作。当然,有严格的规定和伦理限制,但此刻林深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输入关键词:特殊神经结构,童年病例,长期意识抑制,二十至二十五年前入院。
结果很少,而且大部分是无关的常规病例。他增加了筛选条件:涉及多病例群组,实验性治疗,非公开研究。
这次,结果直接显示“访问受限。需7级以上安全许可”。
林深的安全许可只有4级,足够处理大多数民用医疗数据,但涉及敏感研究就不够了。他尝试了几个迂回的搜索路径,通过关联病例和已公开的研究论文寻找线索,但收获甚微。有关“伊甸园”项目的一切显然被严格封锁或彻底清除了。
他需要另一种途径。
突然,他想起了‘七号’。现实部分的那位客户,他知道一些内情,花了二十年找到林深。他可能知道更多,关于其他孩子的下落,关于项目的后续。
林深调出客户档案,找到‘追光者’的联系方式。手指悬在拨号键上,他犹豫了。对方刚刚获得解脱,从二十五年的双重意识负担中解放出来。现在联系他,重新揭开这一切,合适吗?
但那些数字还在闪现。在街对面一家关闭的咖啡馆橱窗上,霓虹灯故障产生的闪烁,再次形成了那熟悉的序列:2.5.9。
这不是会自然消失的东西。无论这是什么,它正在增强。
林深按下拨号键。
通讯接通了,但无人应答。自动转入语音信箱。林深留言:“我是林深。有些事情需要和你谈谈,关于...其他人。看到了一些东西,数字,2.5.9。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请联系我,随时。”
他挂断通讯,看着终端屏幕。也许‘七号’只是睡了,或者需要时间独处。也许明天他会回电。
林深决定先回家。至少尝试休息。但他知道,今晚他可能无法入睡。
他走向悬浮车站,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一眼广场。喷水池平静的水面突然泛起涟漪,不是风引起的,而是从中心扩散开。涟漪在水面灯光下形成短暂的图案——
2.5.9
然后消失,水面恢复平静。
林深转身,快步走向车站。夜晚的城市依旧繁华,无数灯光闪烁,悬浮车流如织。但在林深眼中,这个熟悉的城市突然变得陌生,充满了看不见的信号和等待解开的密码。
而他,也许是唯一能接收这些信号的人。
悬浮车无声滑行,车窗外的城市夜景向后飞逝。林深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在他意识的黑暗中,那些数字继续闪烁,像远方灯塔的信号,引导他走向一个他既渴望又恐惧的真相。
他曾经逃离了一个迷宫。但现在看来,他只是进入了另一个更大、更复杂的迷宫。
而这一次,没有‘十二号’为他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