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
林默在铜镜前站了很久,久到窗外的日影从东墙挪到西墙。镜中人的每一寸都在改变——发丝从发根开始褪去暗红,染上一种冷冽的、像月光沉淀下来的银白。瞳孔里的金色纹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瞳孔本身变成了银色,边缘有一圈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暗金边,像日环食时残留的光晕。
最明显的是胸口的纹路。
那些蔓延的图案此刻完全变成了银白色,在皮肤下微微隆起,像用最细的银丝绣上去的古老图腾。纹路不再是混乱的蔓延,而是形成了某种有规律的阵列:从心脏位置向外辐射出九条主脉,每条主脉又分出若干支脉,支脉末端生出细密的、树叶状的纹路。
九条主脉,目前只有四条是完全成型的,另外五条还很模糊,像用铅笔勾出的草图。
林默伸手触摸胸口。
触感温润,像上好的玉石。纹路本身有微弱的搏动,和他心跳同频,但又有细微的延迟——像是某种共生的第二个心跳。
丹田里,那棵银色的树静静生长。
树根深深扎进丹田内壁,根须比之前更纤细,但数量多了十倍,像一张银色的网,包裹住整个丹田。五片叶子在虚空中缓缓摇曳:心脏、手掌、眼睛、牙齿、翅膀。
第五片翅膀状的叶子是最新长出的,只有其他叶子一半大,但每过几个时辰就会长大一圈。叶脉是暗金色的,叶肉是半透明的银白,对着光看,能看到叶脉里有点点星光在流动。
树的主干中央,那颗银色的种子悬浮着。
种子表面光滑如镜,映照出林默内视的“视线”。种子里没有意念传出了,只有一种沉静的、近乎“观察”的注视感。
“你到底想让我变成什么?”
林默对着种子问。
种子没有回答。
但第五片叶子轻轻一颤,传递来一段模糊的“感觉”——不是意念,更像是一种身体记忆的碎片:
站在高处,俯瞰大地。风吹过脸颊,背后有东西在舒展……是翅膀?银色的、半透明的、由光凝聚而成的翅膀?轻轻一振,身体就离开了地面,飞向天空……
林默猛地睁开眼睛。
那种感觉太真实了,真实到他下意识地耸了耸肩,仿佛背后真有什么东西要长出来。
“幻觉……”
他喃喃道,甩了甩头。
但那种渴望——对飞翔的渴望——却在心底扎了根。
午后,藏经阁。
看门的墨老依旧在打盹。但这次林默走近时,他睁开了眼。
浑浊的眼睛盯着林默看了三息,然后咧嘴笑了:“哟,换色了?银的比红的好看,至少不吓人。”
“前辈。”林默拱手。
“去吧去吧,二楼。”墨老挥挥手,“规矩照旧:只能在一楼和二楼活动,三楼找死。二楼的书不许带出来,只能在里面看。每天最多待三个时辰,到点自己滚出来,别让我赶人。”
“谢前辈。”
林默走进藏经阁,没有在一楼停留,直接顺着木楼梯上了二楼。
二楼比一楼小一半,书架只有三十多个,但每个书架上都只放了寥寥几本典籍,显得很空旷。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檀香味,和一楼那种陈年纸张的霉味完全不同。
光线也很奇怪——没有窗户,但整个楼层笼罩在一种柔和的、仿佛自发光的光芒中。仔细看,光芒来自书架本身,那些木质书架的表面刻着细密的发光符文。
林默走到最近的一个书架前。
书架的标签是《上古秘闻·墟卷》。
他抽出一本皮质封面的厚书,翻开。
书里记载的,是墟的生平细节。很多内容在一楼那本《吞噬者罪行录》里也有,但这里的记载更详细,还夹杂着大量守厄者内部的分析和猜测。
林默快速翻阅。
他看到了关于墟的体质的记载:
“混沌源胚,先天亲近万道。幼时便可吸收天地灵气如饮水,十岁自创《万化归源诀》雏形,十五岁已能吞噬低阶妖兽而不伤己身……”
“然混沌源胚有一致命缺陷:对‘杂质’无抵抗能力。寻常修士吞噬异种能量,身体会本能排斥无法融合的部分;但混沌源胚来者不拒,所有吞噬物皆被全盘吸收,导致体内能量日益驳杂……”
“为解此患,墟创《万噬源经》,意图‘去芜存菁’。初有小成,然终因吞噬过多,恶念积重难返……”
林默看到这里,眉头紧皱。
混沌源胚……和他现在的状态太像了。不,应该说,墟的起点,就是他现在的状态——来者不拒,全盘吸收。
区别在于,墟没有源种帮他净化。
或者说,墟的源种是后来才有的?是在他彻底疯魔前,强行剥离出来的“清明种”?
林默继续往下翻。
书的后半部分,记载了墟在疯魔前的最后几年。
那几年墟几乎销声匿迹,守厄者的记载也语焉不详,只有一些零星的线索:
“天启三百七十二年春,墟现身‘万法禁地’,独闯九重封印,取走‘源初之种’……”
“同年夏,墟闭关‘归墟海眼’,三年不出。期间海眼异象频生,有目击者见‘银树参天,九光耀世’之景……”
“天启三百七十五年秋,墟破关而出,发色尽白,瞳色转银。其气息大变,不复往昔暴戾,反显沉静超然……”
“然三月后,墟突然发狂,屠戮三城,吞噬百万生灵。众圣围剿时,其已神智尽失,唯余吞噬本能……”
林默的手指停在“发色尽白,瞳色转银”这八个字上。
和他现在一模一样。
所以墟也经历过这个阶段?从暗红变成银白?
那为什么最后还是会疯?
他快速翻到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笔迹潦草,像是匆匆写就:
“或问:若墟当年不取源初之种,可否免于疯魔?答:无解。混沌源胚如漏桶,不补则空,补则溢。此天生之疾,非人力可医。”
林默合上书,放回书架。
心里沉甸甸的。
如果混沌源胚真的是天生缺陷,那他现在的改变,也只是延缓,而不是治愈?
他走到第二个书架。
标签是《九大本源考》。
这个书架上的典籍更多,有十几本。林默抽出一本最薄的册子,翻开。
册子开篇就写道:
“天地初开,分化九源:金、木、水、火、土、风、雷、光、暗。九源演化万物,是为道基。”
“然九源之上,尚有‘混沌’,乃九源未分时之原始状态。混沌非源,乃源之母,可化九源,亦可吞九源。”
“混沌源胚,即天生亲近混沌之体质。此体质者,修行无瓶颈,然亦无定性,易被外力污染……”
林默快速翻阅。
册子中间部分,详细阐述了九大本源的相生相克关系,以及如何从九源中提炼出“混沌之气”。方法很复杂,需要同时掌握九种本源之力,然后以特殊秘法融合。
“同时掌握九种本源……这怎么可能?”林默皱眉。
寻常修士能掌握两三种本源就已经是天才了,九种全掌握?还要保持平衡?
他继续往下看。
最后一页,有一段用朱砂写的小字,笔迹和前面完全不同:
“余穷尽三百年,推演一法:以吞噬之道,强纳九源于己身,以混沌源胚为炉,炼九源归混沌。然此法凶险万分,稍有不慎即爆体而亡。且九源入体,必有冲突,需‘调和之物’镇之。”
“何物可调和九源?唯‘源初之种’也。然源初之种乃天地奇物,万载难寻,得之亦未必能用……”
林默盯着这段话,心跳加速。
以吞噬之道强纳九源,以混沌源胚为炉,炼九源归混沌——这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路!
而“源初之种”……他丹田里那颗银色种子,难道就是?
“找到了?”
一个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林默猛地转身。
是姬恒。
他不知何时上了二楼,此刻正站在三丈外的另一个书架旁,手里拿着一卷竹简,似笑非笑地看着林默。
“姬师兄。”林默放下册子。
“别紧张,我也是来看书的。”姬恒慢悠悠走过来,扫了一眼林默刚才看的那本册子,“《九大本源考》?怎么,想学墟,同时掌握九种本源?”
“随便看看。”
“随便看看就好。”姬恒在书架前停下,和林默只有一步之遥,“有些路,不是谁都能走的。墟当年也以为自己能走通,结果呢?”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你以为溯血镜里那点变化,就能让所有人认可你?错了。长老们是看重规矩,才给你三年时间。但在很多人眼里,你依然是怪物,是迟早要爆的炸弹。”
林默没说话。
“你知道守厄者内部,有多少人恨不得你死吗?”姬恒继续道,“我数给你听:姬家七房,有四房明确反对给你三年之约;巡查使一脉,三分之二的人联名上书要求重审;就连执法堂内部,也有近半人持保留态度。”
“所以呢?”
“所以你要识相。”姬恒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在祖地低调点,别惹事,别乱跑,老老实实待到你该待的地方。三年一到,如果通过不了九重试炼,乖乖上斩孽台。这样大家都省心。”
林默看着肩膀上那只手。
姬恒的手腕上,戴着一串暗金色的珠子,珠子表面刻着细密的符文。这不是装饰品,林默能感觉到珠子内部蕴含的封印之力——是专门针对吞噬者的法器。
“说完了?”林默问。
姬恒脸色一沉:“你什么态度?”
“我的态度是,”林默缓缓抬手,把姬恒的手从自己肩上挪开,“我的路,我自己走。不需要别人指手画脚。”
“你——”姬恒眼中闪过怒意。
但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脚步声。
幽凰走了上来。
她看到两人对峙的场面,眉头一皱:“姬恒,你在这儿干什么?”
“看书啊。”姬恒立刻换上笑脸,“怎么,二楼只准他来,不准我来?”
幽凰没理他,走到林默身边,递给他一块玉牌:“长老会发的,凭这个可以进‘悟道室’。每天一个时辰,你自己安排时间。”
玉牌巴掌大小,通体银白,正面刻着“悟道”二字,背面是守厄者的徽记——九根锁链缠绕着一面镜子。
林默接过,入手温润。
“谢谢。”
“不用谢我,是姬玄师兄帮你争取的。”幽凰说完,才看向姬恒,“你还不走?”
姬恒耸耸肩:“走走走,不打扰二位。”
他转身下楼,但走到楼梯口时,又回头看了林默一眼。
眼神阴冷。
等姬恒走远,幽凰才低声道:“你小心点他。姬恒那一支,三百年前有个长辈死在吞噬者手里,他从小就对吞噬者恨之入骨。”
“看出来了。”林默把玉牌收好,“悟道室是什么地方?”
“祖地的修炼宝地之一。”幽凰解释道,“室内有阵法汇聚天地灵气,还能辅助静心、悟道。对你这种需要梳理体内能量的人来说,很有用。”
她顿了顿,补充道:“但每天只有一个时辰,时间一到阵法会自动关闭。你别贪多,容易出问题。”
林默点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幽凰忽然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是说……身体。”
林默想了想:“还好。至少比之前稳定。”
“那棵树呢?”
“变成银色了。”林默没有隐瞒,“叶子长到第五片。”
幽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然后移开视线。
“银色……和墟当年一样。”她轻声说,“但墟最后疯了。”
“我知道。”林默说,“我在书里看到了。”
“那你还要继续走这条路?”
“我有选择吗?”林默反问,“停下来,等死?还是废掉修为,变成废人,然后等着仇家找上门?”
幽凰无言以对。
“而且,”林默看着自己的手,掌心浮现出淡淡的银色纹路,“我总觉得,这条路不一定就是死路。墟当年失败了,是因为他走错了方向。如果……如果我能找到正确的走法呢?”
“你怎么知道什么是正确的?”
“我不知道。”林默坦白,“但我在找。”
他看向窗外——其实没有窗,但二楼的光线让人感觉像在室外。
“就像在黑暗里走路,看不到尽头,但至少脚下还有路。停下来,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幽凰看着他,很久没说话。
最后她转身:“我该走了。你……自己保重。”
“谢谢。”
幽凰下楼了。
林默重新拿起那本《九大本源考》,翻到最后那页朱砂字迹。
他盯着“源初之种”四个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合上书,放回书架。
走到二楼角落,那里有个小木桌,桌上放着笔墨纸砚。林默坐下,摊开一张纸,开始写。
不是抄书,是整理思路。
他把目前知道的信息一条条列出来:
自己是混沌源胚体质,和墟相同。
混沌源胚能吞噬一切,但无法自主排除杂质,易被污染。
墟的解决方案是《万噬源经》和源初之种,但最后失败了。
自己现在也有源初之种(银色种子),且种子已净化。
正确的路可能是同时掌握九大本源,以混沌源胚为炉,炼九源归混沌。
需要调和之物镇住九源冲突——源初之种就是调和之物。
目前体内已有部分本源:雷(雷羽雕)、暗(恶念化身)、?、?……
写到第七条,林默停下笔。
他现在能确定的只有雷属性和暗属性。其他那些吞噬来的能量太杂,无法归类。
而且他还缺金、木、水、火、土、风、光七种。
要去哪里找?
正思索间,楼梯口又传来脚步声。
这次上来的是个陌生的青年,看起来二十七八岁,面容普通,但眼神很锐利。他穿着巡查使的深蓝劲装,腰间挂着一柄长剑。
青年看到林默,愣了一下,然后点头示意。
林默也点头回应。
青年走到书架前,开始找书。他很熟练,显然常来。很快他抽出一本《封印阵法精要》,坐在林默对面的桌子旁看起来。
两人互不打扰。
但林默能感觉到,青年在偷偷观察他。
不是恶意,是好奇,还有一种……审视。
大约半个时辰后,青年合上书,起身离开。
走过林默桌边时,他停了一下。
“林默?”他问。
“是。”
“我叫韩肃,巡查使第三队副队长。”青年自我介绍,“姬玄师兄让我转告你:三天后,北山矿洞那边有异动,可能会需要人手处理。如果你感兴趣,可以去看看。”
“北山矿洞?”
“祖地北边五十里,有一处小型灵石矿脉,平时由杂役一脉开采。”韩肃解释道,“最近矿洞深处传出怪声,有挖矿的杂役失踪了。初步判断可能是地底妖兽作祟,但也不排除其他可能。”
他顿了顿:“姬玄师兄说,你如果想熟悉祖地周边环境,这是个机会。当然,去不去随你。”
说完,他下楼了。
林默坐在原地,消化着这个消息。
北山矿洞……地底妖兽……失踪的杂役……
还有,姬玄为什么要特意让韩肃来告诉他?
是单纯的善意提醒,还是……另有深意?
林默看向窗外。
天色渐暗,二楼的光线也开始变暗。
三个时辰到了。
他收拾好东西,下楼。
看门的墨老还在打盹,但林默经过时,他忽然嘟囔了一句:
“北山那地方……地脉不稳……小心点……”
林默脚步一顿。
墨老翻了个身,继续打鼾。
好像刚才那句话只是梦话。
林默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出藏经阁。
外面,天已经黑了。
祖地的夜晚很安静,只有巡逻队的脚步声偶尔响起。
林默走在回住处的路上,脑子里全是今天看到的信息。
混沌源胚、九大本源、源初之种、北山矿洞……
还有丹田里那棵银色的树。
树梢上,第五片翅膀状的叶子,又长大了一圈。
夜风吹过,林默忽然感到背后一阵酥痒。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
手指触碰到肩胛骨的位置时,愣住了。
那里的皮肤下,有两个小小的、硬硬的凸起。
像……要长出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