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电视台的晨间新闻演播厅里,主持人正以字正腔圆的语调,将昨夜花神广场的事件定义为“一场由不明组织煽动的、利用虚拟现实技术引发的短暂集体情绪失常”。
屏幕右上角的标题赫然写着:《专家呼吁市民警惕信息病毒,保持理性》。
话音未落,演播厅内所有监视器画面同时一闪。滋啦——
刺耳的电流声后,主持人端庄的面容被一段粗粝、晃动的黑白影像所取代。
那正是光尘郎在广场上用最原始的镜头记录下的画面。
没有绚丽的特效,只有漫天飞舞的灰烬,和灰烬中一道道静默伫立、如同剪影般的身影。
火焰在她们眼前燃烧,映亮了她们或悲伤、或迷茫、或决绝的脸庞。
镜头摇晃着,扫过被泪水浸湿的地面,扫过那用灰烬拼凑出的、浴火重生的凤凰图腾。
画面之上,没有解说,只有一段由无数个不同年龄、不同声线的女性声音叠加而成的旁白,它们汇成一股既破碎又坚韧的音流,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
“我们不是暴徒,我们是幸存者的女儿。”
这石破天惊的画面与声音,仅仅在江城数百万块屏幕上停留了七秒。
七秒之后,信号被强行切断,画面猛地跳回主持人惊慌失措的脸上。
但七秒,已经足够了。
社交媒体在瞬间引爆。
无数的录屏、截图如病毒般扩散,“#江城七秒#”、“#幸存者的女儿#”等话题以几何级数的速度冲上热搜榜。
“前沿策略事务所”内,乔伊的十指在虚拟键盘上翻飞,快得几乎要拉出残影。
她面前的数十个数据流瀑布中,每一个都代表着一个她早已准备好的马甲账号。
“画面出去了,反黑客追踪已经启动,我们只有九十秒的黄金传播期!”
“够了。”乔伊眼中闪烁着猎手般的光芒,她迅速将剪辑好的七秒视频,连同一份由白影精心制作的《“抗控基因”溯源自查指南》打包,通过上百个渠道同步推送。
那份指南用最通俗易懂的图文,引导公众如何通过查询家族长辈的旧档案、体检记录,比对特定时间段的军事项目参与者名单,来判断自己的家族是否携带某种与“初代凤凰计划”相关的、被定义为“高精神韧性”的基因标记。
它不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而是一个可以被验证的家族谜题。
与此同时,江城第一女子中学的大门前,夏暖带着面色苍白但眼神已然清明的丝语娘,被保安拦了下来。
“创伤心理学讲座?”教导主任皱着眉,审视着夏暖提交的申请,“我们学校没有这个安排。而且,现在是非常时期,不允许任何未经官方批准的集会。”
“主任,”夏暖的声音温和而有力,“昨晚的事件后,很多学生都出现了情绪不稳的状况。堵塞不是办法,疏导才是。我只讲理论,帮助她们理解什么是‘集体创伤’,这对她们有好处。”
教导主任正要强硬拒绝,身后传来几个怯生生的声音。
三名高三的女生走了过来,为首的女孩鼓起勇气说:“老师,我们……我们想听。我们想知道,为什么昨晚我们都做了同一个梦。”
在学生们的坚持下,教导主任最终勉强在午休时间开放了一间阶梯教室。
教室里坐满了好奇而忐忑的女生。
夏暖没有打开ppt,也没有讲任何艰深的理论。
她只是将一个便携式音频播放器放在讲台上,按下了播放键。
一阵轻微的电流噪音后,一个清亮、年轻,带着对未来无限憧憬的女声透过扬声器,在寂静的教室里响起。
那是一段经过特殊技术还原的、三十年前的家庭留言录音。
“妈,我们明天就要出发啦。队长说任务有点难,但我不怕。你不是总说,凤凰就是要在火里飞才漂亮吗?等我回来,你答应过要教我编最新样式的花环……你现在头上戴的那个,是不是就在替我埋葬那些我说不出口的话呀?放心,我很快就……”
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喉咙。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那句“埋葬我说不出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每个女孩的心脏。
第一排,一个一直低着头、发顶别着精致花环的女生,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突然,她猛地站起身,伸手将头上的花环扯下,狠狠地摔在地上。
塑料花瓣与金属丝线四分五裂,发出一声清脆而决绝的碎裂声。
这个动作像一个信号。
越来越多的女生站了起来,默默摘下自己头上、手腕上作为“温顺”与“美好”象征的各式花饰,扔在脚下。
她们没有哭喊,但那沉默的姿态,比任何呐喊都更具力量。
教育部会议室里,织香夫人脸色铁青,手中的权杖重重地敲击着桌面。
“封禁!立刻封禁所有相关的讲座和课程!追究那个叫夏暖的女人的法律责任!”她对着一众官员,声音尖利,“我再重申一遍,这些所谓的‘记忆’,不过是恐怖袭击引发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是集体幻觉!”
话音未落,厚重的会议室大门被无声地推开。
十多名不同年龄段的女性列队而入。
她们衣着普通,神情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可动摇的气场。
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一只造型奇特的花环——它们由无数断裂的金丝线,被笨拙而又固执地重新编织在一起,伤痕累累,却倔强地维持着圆环的形状。
为首的,正是昨夜第一个在自家阳台上自发建立“灰烬祭坛”的年轻母亲。
她走到会议桌前,将那只“伤痕花环”轻轻放下,目光直视着织香夫人。
“夫人,”她平静地开口,“如果这是幻觉,请问为何我们昨夜梦见的,全都是同一个沉船舱?为何我们拍打舱壁的节奏,都一模一样?”
织香夫人的指尖剧烈地抖动起来。
她认得这个女人,她是昨晚被重点监控的“情绪污染源”之一。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们怎么敢来这里?
那句关于“沉船舱”的质问,如同一柄重锤,击碎了她最后的侥幸。
这是她第一次,在公众面前露出无法掩饰的动摇。
此刻的凌寒,并未出现在任何一处风暴的中心。
她如同一道真正的幽灵,潜入了戒备森严的市档案馆地下三层——数据金库。
白影伪造的最高权限码为她打开了层层物理与电子门禁。
她要找的,不是已经公开的档案,而是被封存的“春归花祭”历年参与者原始名单与基因筛查数据。
冰冷的服务器矩阵间,凌寒的指尖在虚拟屏上飞速滑动。
一个被掩盖了三十年的规律,渐渐浮现在她眼前。
每一届被选为“献花使者”的女孩,她们的基因数据库中,无一例外都被标记为“高顺从倾向-A级”。
更可怕的是,追溯她们的家族谱系,至少有超过半数的女孩,其直系或旁系亲属中,都有一位在三十年前的“军方心理健康优化项目”中被记录为“失踪”或“自愿退出”。
那个所谓的“优化项目”,代号——“宁静工程”。
凌寒将所有证据链打包加密,瞬间传给了乔伊。
“把它做成一把钥匙。”
半小时后,一个名为“寻找被宁静的家人”的互动网页,通过无数隐秘的渠道悄然上线。
用户只需输入自己或亲属的姓名与出生年份,后台数据库就会进行模糊匹配。
如果匹配成功,网页上会浮现一朵由断裂金丝线编成的花。
它在告诉每一个人:你家族的沉默,不是遗忘,而是被强加的“宁静”。
公众的觉醒,从情绪共鸣,走向了事实求证。
光尘郎的拍摄策略也随之改变。
他不再躲在暗处,而是公开地将三脚架立在城市中那些新建的、大大小小的“灰烬祭坛”前。
他的身旁立着一块白板,上面只有一行字:“我在记录真实。”
越来越多的人走向他的镜头。他们不再仅仅是跪拜,而是开始讲述。
一段新的视频在网络上疯传。
公园的长椅上,一群穿着校服的少女围坐在一起,她们没有看镜头,只是轮流对着面前的空地,轻声说出一个名字。
“林昭月。”
“陈野。”
“苏念。”
那一个个,正是初代凤凰特战队队员的真名。
当最后一个名字落下时,所有少女猛地抬起头,看向远方,齐声低喝,声音清脆如冰裂:
“她们没有放下枪,是有人夺走了!”
深夜,“静思园”内空无一人。
织香夫人独坐在华丽而空旷的主殿中,面前的全息投影上,反复播放着那段少女们齐声呐喊的视频。
她的手颤抖着伸向空中,似乎想触摸屏幕上那个被万人呼喊的名字——凌寒。
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踉跄的脚步声。
织香夫人警觉回头,看到的竟是丝语娘。
她颈后的伤口还渗着血,脸色如同死灰,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夫人……”丝语娘的声音嘶哑,“我也曾以为,您是在拯救我们……可我现在知道了……”
她踉跄着向前,终于支撑不住,跌倒在织香夫人脚下。
她紧握的拳头松开,一根被烧得焦黑、却依然能看出形状的红绳滚落出来。
“……真正的母神,不会让她的孩子忘记,自己是怎么死的。”
权杖从织香夫人松开的手中滑落,砸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发出一声空洞而悠长的回响。
远处,城市最高楼的顶端,凌寒迎风而立,俯瞰着下方那一片由无数家庭的灯光汇成的璀璨星海。
夏暖走到她身边,轻声报告:“织香夫人的心理防线已经崩溃,‘宁静工程’的关键词搜索指数突破临界值,第一批受害者家属已经开始通过乔伊的匿名渠道互相联系。”
凌寒的目光穿透夜色,落在那些比往日更加明亮的万家灯火上。
“她们已经开始替我们说话了。”她轻声道,声音平静得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接下来,该轮到那些不敢说话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