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王府的议事厅内,檀香与炭火的气息交织,却驱不散满室的凝重。朱棣端坐于上首,玄色龙纹锦袍衬得他面色愈发沉峻,目光扫过阶下肃立的文武官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带——那是三年前朱允炆亲赐的物件,如今却成了他与朱元璋对峙的象征。
“陛下,黑水河对岸粮草囤积已逾二十万石,康茂才的火铳营又添了十门新炮,照此情形,三月春暖之时,必有一场恶战。”户部侍郎王钝出列奏道,他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手里的账册被攥得发皱,“北平府库的存粮仅够支撑五月,若战事迁延,恐生民变。”
话音刚落,兵部尚书茹瑺立刻出列反驳:“王大人此言差矣!朱元璋名为开国之君,实则篡夺建文陛下基业,我等食燕地俸禄,岂能言降?”他的声音洪亮,甲胄上的铜扣随着动作叮当作响,“末将愿领兵死守北平,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两人争执间,官员们渐渐分成两派。文职官员多面露忧色,纷纷附和王钝,言说“百姓困苦,宜暂避锋芒”;武将们则按剑而立,力主“与城同殉,以明心志”,议事厅内的气氛愈发紧张,连梁柱上悬挂的“靖难”匾额都仿佛在微微震颤。
朱棣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目光最终落在了站在角落的谢贵身上。这位新晋千户今日穿着簇新的官袍,却始终低着头,手指反复绞着腰间的绶带——自西山寺诛杀方孝孺后,此人在文官集团中声名狼藉,却深得武将们的“敬重”,这微妙的平衡,本身就透着诡异。
“谢千户有何高见?”朱棣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满堂喧哗。
谢贵猛地抬头,额上沁出细汗,慌忙躬身道:“陛下,末将以为……茹尚书所言极是。朱元璋狼子野心,若与之议和,无异于与虎谋皮。只是……”他顿了顿,偷瞄了王钝一眼,“王大人忧心民瘼亦是实情,或许可……可遣使者探其虚实,暂缓兵戈?”
这番模棱两可的话刚说完,就被茹瑺厉声驳斥:“探什么虚实?当年李景隆兵临城下,建文陛下遣使议和,换来的却是金川门之变!谢千户忘了济南城下的尸骨吗?”
谢贵脸色一白,不敢再言语。朱棣看着他局促的模样,心中冷笑——此人既想讨好武将,又想不得罪文官,显然是受了某些人的授意,在朝堂上搅混水。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冷茶,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都御史景清。
景清素来以刚直闻名,当年朱允炆在位时,曾因弹劾藩王被贬,朱棣即位后将他召回重用。此刻他出列时,青布官袍上还沾着霜雪,显然是刚从城外巡查回来。“陛下,”景清的声音沉稳有力,“议和不可,死守亦非良策。朱元璋的软肋不在兵力,而在粮草——黑水河的粮道需经保定府,若能派一支奇兵袭扰,断其补给,不出三月,敌军自乱。”
这个提议让朱棣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却被王钝立刻否决:“保定府有周德兴的三万精兵驻守,地势险要,如何袭扰?景大人莫不是要让士兵白白送死?”
“送死也比坐以待毙强!”茹瑺按剑上前一步,与王钝怒目相对,“当年咱们在白沟河,以三万对十万,不也赢了吗?”
“此一时彼一时!”王钝气得胡须发抖,“如今北平的子弟兵已不足五万,再折损在保定府,谁来守城门?”
就在两人争执不休时,一名亲兵匆匆闯入,捧着一封火漆密报跪在地上:“陛下,山海关急报,华将军说……朱文正的商队与朵颜三卫私下交易,用二十车盐铁换了五百匹战马,却未入府库!”
议事厅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负责后勤的朱文正——他今日称病未到,此刻想来,恐怕并非真的抱恙。茹瑺第一个反应过来,怒声道:“这等奸贼,当诛!陛下,末将愿领兵去查抄裕丰号!”
“不可。”朱棣放下茶盏,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许动朱文正。”他看向景清,“你刚才说要袭扰保定府,具体有何计策?”
景清显然没料到皇帝会突然转换话题,愣了一下后拱手道:“末将查得,保定府的粮仓设在安肃县,那里守军薄弱,且有条废弃的漕道可直达粮库后院。若能派五百死士潜入,纵火烧粮,必能动摇敌军军心。”
朱棣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阶下众人:“茹瑺,你挑选五百精骑,由景清统领,三日后出发。记住,只烧粮,不恋战,得手后立刻撤回。”
两人领命后,王钝却依旧忧心忡忡:“陛下,此举风险太大,若被周德兴察觉,恐怕会……”
“风险?”朱棣打断他,缓缓站起身,玄色锦袍在烛火下流动着暗光,“朕从起兵那天起,就没怕过风险。王大人若真忧心百姓,就好好想想如何安抚流民,别让他们在城内生乱——这比空谈议和有用得多。”
王钝被噎得说不出话,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朱棣不再看他,宣布散朝后,却单独留下了谢贵。
议事厅内只剩下两人时,朱棣盯着谢贵的眼睛:“你今日在朝堂上说的话,是谁教你的?”
谢贵吓得“扑通”跪倒,连连磕头:“陛下明鉴!末将绝无他意,只是……只是觉得两边都有道理……”
“是吗?”朱棣走到他面前,靴尖挑起他的下巴,“那你说说,朱文正与朵颜三卫交易战马,是想干什么?”
谢贵的嘴唇哆嗦着,冷汗浸透了官袍:“末……末将不知……或许……或许是为了充实军备?”
“充实军备,却不入库?”朱棣冷笑一声,松开靴尖,“你回去告诉那些让你说话的人,别以为朕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主意。三月初三之前,谁也别想兴风作浪。”
谢贵连滚带爬地退出议事厅时,双腿都在打颤。他刚走出王府大门,就被一个小厮拦住,塞给他一张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只有四个字:“鱼已入网”——那是朱元璋的锦衣卫传来的暗号,意思是朝堂上的内应已成功搅乱局势,只需静待三月初三动手。
谢贵将纸条塞进嘴里咽下,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突然觉得后颈一阵发凉。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帮朱元璋,还是在替朱棣清除异己,只知道这场权力的游戏里,自己不过是枚随时可弃的棋子。
与此同时,黑水河大营的朱元璋也收到了北平传来的密报。廖永忠念着信上的内容:“……王钝主和,茹瑺主战,景清献策袭扰保定,朱棣已应允……”
朱元璋听完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朱棣倒是沉得住气,知道先斩后奏。”他拿起朱笔,在安肃县的位置画了个圈,“告诉周德兴,让他在安肃县加派守军,把那五百死士的后路断了——朕要让朱棣偷鸡不成蚀把米。”
廖永忠领命时,忍不住问道:“陛下,王钝和谢贵那边,要不要再加把火?让他们在朝堂上再闹得凶些,最好能逼得朱棣杀几个文官,激化他们的内部矛盾。”
“不必。”朱元璋放下朱笔,目光深邃,“闹得太凶,反而会让朱棣警觉。咱们要的是‘润物细无声’,让他在不知不觉中走进陷阱。”他看向帐外,“朱文正那边有动静吗?”
“据报,他今日称病在家,却偷偷会见了吴忠的使者。”廖永忠递上另一封密信,“两人关在书房里谈了一个时辰,具体说了什么,暂时还查不到。”
朱元璋接过密信,指尖在“吴忠”二字上重重一点:“这两人一个掌粮,一个掌兵,凑在一起,准没好事。告诉他们,三月初三那天,朕会派廖文忠带五千精兵接应,只要他们能打开城门,北平就是他们的。”
廖永忠应声退下后,朱元璋独自坐在帐内,看着案上的舆图,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应天府的朝堂上,自己也是这样与群臣争论不休,那时的争论是为了驱逐元兵,恢复汉家江山,而如今,却要为了权力与自己的骨肉相残。
帐外的风越来越大,吹得帅帐的旗幡猎猎作响。朱元璋拿起案上的铁鞭,鞭梢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仿佛已经看到了三月初三那天,北平城破时的火光。
而北平的议事厅内,朱棣正对着舆图沉思。景清的计策虽好,却太过冒险,他真正的目的,是想借此机会看看,究竟有多少人会在暗中给周德兴报信——那些跳出来反对的,未必是真心忧国,那些极力赞成的,也未必是忠心耿耿。
“来人。”朱棣扬声道,“去把朱文正请来,就说朕有要事与他商议。”
亲兵领命而去后,朱棣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嘴角露出一丝冷冽的弧度。他知道,朝堂上的暗流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三月初三越来越近,朱文正的战马,吴忠的城门,还有那些潜伏在暗处的锦衣卫,终将在那一天汇聚成摧毁一切的洪流。而他能做的,就是握紧手中的剑,在这场注定血腥的棋局里,落子无悔。
夜色渐深,北平城的灯火次第熄灭,唯有王府的议事厅依旧亮着烛火,映照着一位帝王孤绝的身影。朝堂上的争论或许暂歇,但潜藏的杀机却愈发浓重,像一层薄冰下的暗流,只待春暖冰融之时,便会汹涌而出,将这天下的命运,彻底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