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夜，浓得化不开，仿佛能吞噬掉小楼里所有的灯光和声响。客厅里，残余的打斗痕迹被迅速清理，破碎的窗户被临时用合金板封死，只留下几个隐蔽的观察孔和射击孔。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血腥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陈默父亲带来的草药苦涩气息。
云清朗靠在沙发上，脸色在应急灯的冷光下显得愈发青灰。左臂和右肩的伤口被重新处理过，敷上了陈伯父带来的、气味刺鼻的黑色药膏，并用一种极有弹性的、半透明的薄膜紧紧覆盖。药膏带来灼烧般的刺痛，但也有效遏制了毒素向心脉蔓延的速度。陈伯父调配的解毒丹似乎起了作用，那股麻木和晕眩感没有继续加重，只是伤口处的剧痛和全身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
陈默坐在他对面，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从领头的黑衣人身上剥离下来的那个金属面罩的高清扫描图，以及一些快速检测出的材质和能量残留数据。他的脸色异常凝重，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面罩的合金成分很特殊，含有多种稀有金属，还检测到微弱的生物能量反应残留，不是电子设备，更像是……某种生物材质共生体。”陈默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上面的蚀刻花纹，经过初步比对，和南疆一些早已废止不用的祭祀符号有七成相似，其中确实包含了类似新月和蛛网的变体。还有，那个活口……”他顿了顿，抬头看向刚从临时手术室（由一间客房紧急改造）方向走过来的医疗专家苏森林。
苏森林摘下沾了血污的手套，神色比之前更加严峻，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死了。抢救过程中，他体内某种潜伏的、类似蛊虫的东西突然被激活，瞬间吞噬了他的生机和大部分脑组织。”他的语气带着科研人员特有的冷静，但眼底深处却翻涌着骇浪，“我用高频磁场勉强抑制了片刻，捕捉到了一些模糊的影像碎片和神经信号残留……非常混乱，充满暴戾和痛苦的嘶吼，还有一些……非人的、类似节肢动物爬行的感知片断。语言系统似乎被破坏或改造过，只能分辨出几个重复的音节，类似‘圣钥’、‘归巢’、‘献祭’……”
圣钥？归巢？献祭？
这些词如同冰冷的楔子，狠狠钉入在场每个人的心中。云清朗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伤口处的疼痛似乎都因这诡异的信息而加剧。万小雅被陈母搀扶着坐在稍远一些的椅子上，紧紧搂着已经在她怀中睡去的云霄，听到这些词，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脸色白得透明。王二狗守在她们旁边，握紧了拳头，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茫然。
“苏医生，能确定吗？真的是……‘蛊’？”陈默的声音带着干涩。
苏森林缓缓点头，目光扫过云清朗手臂上被薄膜覆盖的伤口：“结合云清朗所中的‘腐心蚀骨钉’，以及袭击者诡异的身法和那明显被强化或改造过的生理耐受度，还有这死后爆发的‘噬主蛊虫’……可能性极高。而且，不是普通的养蛊驭虫之术，更像是……将蛊虫与人体以某种极其残忍和深入的方式结合，甚至可能涉及到基因层面的部分篡改或污染，使其成为半人半蛊的杀戮工具。这种技术，即使在最离奇荒诞的南疆古传说里，也属于禁忌中的禁忌，早就应该彻底失传了才对！”
半人半蛊？基因篡改？云清朗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遍全身。他想起那双暗金色的、漠然如兽的眼睛，想起那悍不畏死、受伤后反而更加狂猛的攻击方式……如果真是如此，那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不仅手段残忍，掌握的力量也远超常人的想象。
“他们的目标，果然是‘圣钥’，也就是那个木葫芦信物。”陈默深吸一口气，目光锐利如刀，“‘归巢’和‘献祭’……听起来，这信物不仅仅是钥匙，还关系到某种‘仪式’或者‘回归’。他们如此急迫，不惜暴露如此诡异的力量也要袭击这里，要么是认定信物在我们手中，要么……是认为我们，尤其是清朗，是找到或使用信物的关键。”
他看向云清朗：“清朗，二狗，你们再仔细回想，关于那个木葫芦，除了还有没有其他任何可能？比如，有没有什么配套的东西？口诀？地图？或者其他什么暗示？”
云清朗摇摇头，毫无头绪。
王二狗闭上眼睛，沉入记忆深处。秦阿婆临终前欲言又止的担忧……木葫芦……忽然，一个极其久远、几乎被遗忘的片段，如同水底的沉船，缓缓浮出意识的幽暗。
那是他很小的时候，大概是秦阿婆把他捡回来不久，秦阿婆似乎心情很好，抱着他坐在院子里，指着天上的新月，哼着一首语调古怪、音节拗口的歌谣。那歌谣他完全听不懂，只觉得旋律苍凉又神秘。秦阿婆哼完，还笑着捏了捏他的小鼻子，说了句什么，好像是：“……以后要是找不着阿婆了，就对着月亮唱这个，阿婆的宝贝葫芦听到了，就会带你回家……”
当时他只当是秦阿婆逗他玩的戏言，转眼就忘了。后来，找秦阿婆看事的人越来越多，再没听她唱过。那首歌谣的旋律和那几个古怪的音节，早已湮没在岁月长河中，只剩下一点极其模糊的、关于苍凉月光和秦阿婆温暖怀抱的感觉。
他猛地睁开眼，看向陈默和苏森林，声音因激动和虚弱而微微发颤：“我……我想起一件事。秦阿婆，在我很小的时候，好像对着月亮，哼过一首很古怪的歌谣，调子很特别，我完全听不懂。她说……说什么如果找不到她了，就对着月亮唱这个，她的宝贝葫芦听到了，就会带我回家……我当时太小，以为是玩笑，旋律和词早就忘了……”
“歌谣？对着月亮？”苏森林眼中精光暴涨，立刻追问，“还能记得一两个音节吗？哪怕只是模糊的印象！任何一点！”
王二狗努力回想，那模糊的旋律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雾，怎么也抓不真切。他尝试着哼了几个可能接近的音节，调子古怪，发音奇特，完全不像中原语言。
陈默和云清朗却听得极其认真。云清朗甚至拿出一个特制的录音笔，将王二狗哼出的那几个不成调的音节录了下来，眉头紧锁，反复播放。
“有点像……古苗语的某种方言变体，但更古老，掺杂了一些可能是梵语或者更原始巫祝祷词的发音特点……”陈默喃喃自语，迅速在随身携带的一个加密平板电脑上调阅着资料库，“月亮……归家……葫芦……这很可能是一种古老的、以特定音节旋律驱动的‘唤灵’或者‘指引’仪式！如果那木葫芦真的是‘圣钥’，那么这歌谣，可能就是激活或者引动它的‘钥匙孔’！或者，至少是与之配套的‘密码’的一部分！”
激活？引动？密码？
云清朗心中惊涛骇浪。秦阿婆的遗物，竟然还藏着这样的秘密？一首早已遗忘的童谣，可能是打开潘多拉魔盒的咒语？
“可是……葫芦已经随葬了。”王二狗涩声道。
“不一定。”陈默忽然开口，眼神闪烁不定，“清朗，二狗，你们确定亲眼看到葫芦随秦阿婆下葬了吗？还是听家人说的？”
二人愣住了。秦阿婆下葬时，他年们只知道悲伤。印象中，是万师傅操持的丧仪，他只记得棺椁合拢前，万师傅似乎将一些秦阿婆生前喜爱的物件放了进去，其中好像……并没有特别注意那个小小的木葫芦？因为太小，太不起眼？又或者，万师傅遵从了秦阿婆某种不为人知的遗愿，并未真的将其随葬？那么，之前玄阴教的人打开秦阿婆的棺材就有可能不仅仅是为了药水，是否还有其他东西？
“我……我不确定。”他有些艰难地承认，王二狗也结结巴巴地说，“可能……没有。”
“如果葫芦没有被随葬，那么它可能还在秦阿婆老宅，或者被万师傅藏在了别处。”陈默语速加快，“甚至，有可能万师傅察觉到了什么，将它交给了某个信得过的人保管。小雅姐，你爷爷那边，还有没有什么特别亲近、可能受托付的亲友？尤其是……懂些医术或者古物的人？”
万小雅努力回忆，爷爷亲友不多，父亲母亲这边更是人丁稀薄……忽然，她想起一个人！
“之前照顾我的周嬷嬷！她从小看着我长大，后来又一直照顾我，直到周嬷嬷有了孙子以后要回家带孩子，才回乡养老。她懂些粗浅的草药，为人极其谨慎可靠。她临走前，好像单独和爷爷说了很久的话……后来周嬷嬷离开时，眼睛红红的，看我的眼神……有些复杂。”云清朗的心跳骤然加速，“周嬷嬷老家在……在云家庄往南三百里的周家集！如果……如果爷爷真的将什么东西托付给她……”
“周家集！”陈默立刻看向云清朗，“爸，我记得你早年收集南疆资料时，好像提到过，周家集一带，百年前曾有零星的黑苗分支迁徙过去的传说？”
云清朗快速查阅资料，肯定地点头：“有记载。虽然年代久远，早已汉化，但一些古老的习俗和口头传说可能还有残留。如果那位周嬷嬷祖上确实有南疆血脉，或者知晓一些秘闻，那么云夫人将东西托付给她，就完全说得通了！既能避开可能对云家直接下手的敌人，又能将东西藏在与线索可能相关的地方！”
一条全新的、充满希望的线索，如同黑暗中的闪电，骤然劈开了眼前的迷雾！
“必须立刻去周家集，找到周嬷嬷！”陈默当机立断，“清朗，你现在的情况……”
“我去。”云清朗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虚弱和伤口剧痛而晃了一下，被陈默按住。
“你这样子怎么去？”陈默皱眉，“毒素未清，长途奔波只会加速毒性发作。而且，小雅和霄儿需要人保护，这里也需要你坐镇。找周嬷嬷的事，交给我。”
“不行！”云清朗斩钉截铁地拒绝，目光坚定，“阿默，那是秦阿婆的东西，是我和二狗的因果，必须由我们去！而且，我是小雅的爱人，周嬷嬷有极大可能认得我，也只有我去，她才可能交出东西。你放心，医生给的药和你的解毒丹还能撑一段时间。我的命，没那么容易丢。”他顿了顿，看向万小雅，声音柔和下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小雅，霄儿，还有这里，就拜托你和伯父伯母了。”
万小雅早已泪流满面，她听懂了丈夫话语中的决绝和背负。她想说什么，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是用力地、不停地摇头，紧紧抱着怀中的儿子，仿佛一松手，就会失去一切。
陈默与云清朗对视良久，看到了对方眼中那份属于江湖男儿的倔强和担当，也看到了那深藏于虚弱之下的、磐石般的意志。他知道，自己拦不住。
“好。”陈默最终重重点头，声音沉凝，“我安排最精锐的小队护送你们，配备最强的医疗支持和通讯保障。我会在这里，调动所有资源，一方面继续分析毒素，寻找根治之法；另一方面，追查袭击者的老巢，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为你争取时间。但是清朗，”他按住云清朗的肩膀，力道很大，“你必须答应我，有任何异常，立刻撤回！找到东西，确认安全后，第一时间联系！你的命，不仅是你自己的，也是小雅和霄儿的！”
“我明白。”云清朗反手握住陈默的手腕，用力一握。
事不宜迟，立刻行动。陈默迅速调集人手和装备。云清朗的伤口被重新加固包扎，注射了强效的镇痛和延缓毒素扩散的药物，换上了便于行动的特制防护服，外面罩上普通的深色外套。陈默将一支改进过的、威力更大的电磁脉冲笔（类似之前那支）和一把特制的高分子震荡匕首交给他，并快速讲解了用法。又给他配备了带有生命体征监测、卫星定位和紧急求救功能的腕表式通讯器。
临行前，云清朗走到万小雅面前，蹲下身，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又亲了亲还在熟睡的云霄的额头。
“等我回来。”他只说了三个字，声音不高，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和承诺。
万小雅死死咬住嘴唇，用力点了点头，眼泪却掉得更凶。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衣袖，却又无力地垂下，只是用那双盛满痛苦、担忧和不舍的眼睛，深深地、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
王二狗红着眼圈，拍了拍胸脯：“小雅姐放心，有我！谁敢来，我拆了他骨头！”
陈默将一个小巧的金属盒子交给云清朗：“这里面是三支强效解毒缓释剂，如果感觉毒性有失控迹象，立刻注射一支，可以争取至少六个时辰。记住，只是延缓，不是解毒。”
陈母则默默将一些干粮和水塞进云清朗的行囊。
夜色依旧深沉。两辆经过防弹改装的越野车，悄无声息地驶出小院，融入无边的黑暗，朝着南方疾驰而去。车灯只照亮前方一小段路途，仿佛他们正驶向一个充满未知与危险的、深不可测的迷雾深渊。
云清朗靠在后座上，闭目调息，努力平复因药物和毒素而紊乱的内息，同时将父亲那首模糊的歌谣音节，在心底反复默念。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城市的灯火迅速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浓的黑暗和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
周家集，周嬷嬷，黑色的木葫芦，古老的歌谣，南疆的秘辛，阴毒的蛊虫，还有那“圣钥”、“归巢”、“献祭”的低语……所有线索如同乱麻，却又隐隐指向某个惊心动魄的核心。
他们不知道前方等待他们的是什么。是早已埋没在岁月尘土中的真相？还是另一个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亦或是……比死亡更加可怖的东西？
但他知道，他必须去。为了解开身上的毒，为了守护妻儿的平安，为了弄清父亲遗留的因果，也为了……直面那从古老阴影中蔓延到现代的、冰冷的恶意。
越野车的引擎低沉轰鸣，载着他，向着南方，向着迷雾，向着那首可能唤醒古老信物、也可能揭开更深地狱的童谣指引的方向，决绝前行。而在他身后的小楼里，灯光彻夜未熄，一场与时间赛跑的解毒研究和对暗处敌人的反向追查，也同步进入了最紧张、最激烈的阶段。
命运的齿轮，在黑夜中，发出沉重而不可逆转的转动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