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河水像无数根钢针,疯狂地刺穿着云清朗的伤口,每一次划水、每一次被湍流裹挟的碰撞,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那枚紧贴胸口的墨绿色吊坠,传来的清凉感此刻也变得飘忽不定,仿佛风中残烛,随时可能被体内肆虐的“腐心蚀骨”之毒彻底吞没。黑暗的河面下,暗流涌动,视线模糊,耳边只有自己沉重的、带着水泡的喘息和王二狗在附近扑腾的声响,以及远处河岸上断续传来的、被水流声扭曲的引擎轰鸣和呼喊。
“师兄!往……往这边!”王二狗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他水性似乎比云清朗好一些,奋力划向右侧一处相对平缓、芦苇丛生的河湾。
云清朗强撑着最后一点清明和力气,跟随王二狗,手脚并用地爬上湿滑的泥滩,一头栽倒在茂密的芦苇丛里,剧烈地咳嗽起来,呛出带着血腥味的河水。冰冷的河水暂时压下了伤口的灼痛,却也带走了大量体温,让他控制不住地颤抖,脸色在稀薄的月光下惨白如纸,嘴唇泛着青紫色。
“师兄!你怎么样?伤口……”王二狗连滚带爬地过来,看到云清朗肩头和手臂包扎处渗出的、被河水泡得发白的血迹,以及那迅速蔓延开来的、即使在暗处也能看出不正常的青黑色,急得手足无措。
云清朗摆摆手,示意他噤声,同时艰难地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那特制的通讯腕表。屏幕一片漆黑,信号标志完全消失,只剩下代表生命体征的微弱红光在缓慢、却持续地闪烁,心跳和血压的数字都低得吓人。灰雀说得没错,通讯被彻底干扰切断了。
他咬紧牙关,从湿透的战术背包侧袋里,摸出陈伯父给的金属小盒。盒子的密封性极好,里面的三支强效解毒缓释剂还完好无损。他用颤抖的手取出一支,扯开防护帽,对着自己大腿外侧肌肉,狠狠扎了下去!
冰凉的药液推入体内,迅速化作一股滚烫的热流,沿着血管奔涌,与那股阴寒的毒素猛烈对冲。云清朗闷哼一声,身体痉挛般地蜷缩了一下,额头上瞬间冒出豆大的汗珠,混合着河水滚落。但几秒钟后,那股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的阴冷和晕眩感,终于被暂时压制下去一些,伤口的剧痛也变得清晰而集中,虽然依旧难忍,但至少不再有那种濒临崩溃的混沌感。
他喘息着,将空了的注射器塞回盒子,看了一眼腕表,生命体征的红光闪烁频率稍微稳定了一些,但依旧不容乐观。缓释剂只能争取时间。
“二狗……看看周围……确定方位……”云清朗的声音嘶哑虚弱。
王二狗连忙点头,扒开芦苇丛,警惕地向外张望。他们所在的河湾位于一条支流汇入黑水河(当地对这段河道的称呼)的夹角处,背后是陡峭的、长满灌木的山崖,前方是宽阔湍急的黑水河主河道,对岸影影绰绰是连绵的山岭。河岸上,追兵的车辆灯光和手电光束在几百米外逡巡,但因为河道拐弯和茂密植被的遮挡,暂时还没有发现这个隐秘的河湾。
“师兄,他们还在找。咱们现在咋办?这荒郊野岭的……”王二狗压低声音,满脸焦虑。
云清朗靠在湿冷的泥地上,闭目调息,努力恢复一丝气力。周嬷嬷留下的信和这枚奇异吊坠指引的方向是“南疆黑水之畔,新月之夜”。黑水河……难道就是这里?可“新月之夜”……他费力地抬头,透过芦苇缝隙望向天空。天边隐约有一弯极细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月牙,正被流云半遮半掩。是残月,还是即将出现的新月?他无法确定。但无论如何,必须尽快离开这片危险的河岸区域,对方迟早会搜到这里。
“不能待在这里……沿着山崖根……往下游走……找地方……上去……”云清朗断断续续地说,每说几个字都要喘口气。
王二狗二话不说,将湿漉漉的战术背包重新背好,又把那根不离手的枣木短棍插在腰间,然后俯身,小心翼翼地将云清朗架起来。“师兄,你省点力气,我背你走!”
云清朗没有拒绝。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强行行走只会拖累速度。他伏在王二狗宽厚坚实的背上,感受着那透过湿冷衣物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热力和令人安心的沉稳步伐。王二狗虽然轻功不济,但体力惊人,背着云清朗,依旧能迈开大步,沿着陡峭山崖底部狭窄的、满是碎石和荆棘的缝隙,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下游方向挪动。
夜风吹过河面,带来呜咽般的水声和远处追兵若有若无的动静。王二狗全神贯注地找路,避开容易滑落的碎石和带刺的灌木,汗水混合着河水从他古铜色的脸上不断淌下。云清朗则尽力保持清醒,耳听八方,同时运转残存的内力,配合解毒缓释剂的药效,与体内的毒素抗争。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山崖忽然向内凹进去一大片,形成一个天然的石窟,洞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掩,若非走近很难发现。石窟不深,但足够容纳两人暂时栖身,而且位置隐蔽,背靠山崖,面向河道,既能观察河面动静,又不易被从岸上发现。
“师兄,这里!”王二狗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将云清朗放下,靠在干燥些的石壁处。
云清朗喘息稍定,借着洞口藤蔓缝隙透入的微光,打量了一下这个临时避难所。石壁粗糙冰凉,地面还算平整,角落里有些枯叶和动物粪便的痕迹,但并无近期活动的迹象。
“二狗……生堆火……驱寒……小心……烟雾……”云清朗低声道,牙齿仍在轻微打颤。失血、中毒、冷水浸泡,体温流失严重,再这样下去,不用敌人找到,他自己就先扛不住了。
王二狗点头,麻利地收集石窟内的干燥枯叶和细枝,又从战术背包的防水夹层里找出一个扁平的金属火绒盒——这是陈默准备的野外生存装备之一。他笨拙但认真地按照之前突击培训的方法,很快引燃了一小堆篝火。橘黄色的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了石窟内的黑暗和阴冷,也带来了久违的暖意。
云清朗靠近火堆,让温暖的火光烘烤着冰冷湿透的身体,感觉僵硬的四肢稍稍恢复了些知觉。他再次检查伤口,王二狗凑过来帮忙,用随身携带的净水冲洗了一下伤口周围,重新敷上陈伯父给的药膏,再用干净的绷带包扎——背包里有简易的医疗包。
做完这些,两人都累得不轻,靠在石壁上喘气。火光跳跃,在石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映着两张疲惫而凝重的脸。
“师兄,那吊坠……到底是啥?还有周嬷嬷信上说的‘南疆黑水之畔’,就是这儿吗?”王二狗忍不住问道,他脑子直,憋不住疑问。
云清朗摸了摸胸口贴身藏着的吊坠,那温凉奇异的触感依旧。“不知道……但周嬷嬷以命相护,秦阿婆临终托付,绝不会是寻常之物。”他展开那张小心翼翼用油布包好、藏在贴身内袋、幸未被河水完全浸透的信纸,就着火光再次细看。“南疆黑水之畔,新月之夜……黑水河……新月……”他抬头,透过藤蔓望向洞口外那片狭窄的夜空,那弯月牙依旧朦胧。
“可是,就算找到了地方,新月之夜又是啥时候?咱们现在这模样……”王二狗担忧地看着云清朗苍白的脸色和包扎处隐隐渗出的青黑色。
云清朗沉默。是啊,就算这里就是“黑水之畔”,新月之夜也需等待天时。而他现在身中剧毒,命悬一线,外面还有不明身份的强敌环伺。时间,成了最奢侈也最残酷的东西。
“等。”云清朗最终吐出这个字,声音低沉而坚定,“等天亮,看看情况。也等……这毒,能不能找到转机。”他寄希望于陈伯父的解毒研究,也隐隐期盼着胸口这枚奇异的吊坠,或许真如母亲所言,是“解云家大难”的关键。
王二狗点点头,不再多问,只是将枣木短棍放在手边,警惕地听着洞外的动静。
后半夜在煎熬中缓慢流逝。云清朗时睡时醒,每次醒来都感觉身体比之前更沉重几分,伤口的疼痛和毒素带来的冰冷麻痹感如影随形,只有胸口吊坠那点微弱的清凉感,如同黑暗中的孤灯,维系着他一线生机。王二狗几乎没怎么合眼,守着火堆,添着柴,眼睛不时瞟向洞口。
天光微亮时,洞外的世界逐渐清晰。河水的咆哮声更加真切,鸟鸣声也开始响起。王二狗扒开藤蔓,小心地向外张望。河面上笼罩着一层薄雾,对岸的山岭在晨曦中显出黛青色的轮廓。昨夜追兵的灯光和声响早已消失,似乎已经撤离或转向了下游更远处。
“师兄,外面好像没人了。”王二狗低声道。
云清朗挣扎着坐直身体,感觉经过一夜的休整(如果能算休整的话),缓释剂的药效似乎还在,虽然虚弱依旧,但至少头脑清醒了一些。“不能大意……他们可能还在附近搜索……或者,在守株待兔。”他看向王二狗,“二狗,你去外面……小心些,看看能不能找到点吃的,再观察一下地形。记住,别走远,一有不对立刻回来。”
王二狗应了一声,抓起短棍,猫着腰钻出了石窟。
云清朗独自留在洞内,再次尝试运转内力。经脉滞涩,内力运行到伤口附近便如遇坚冰,难以寸进,反而引发毒素一阵躁动。他不敢再强行运功,只能缓缓调息,同时将注意力集中在胸口那枚吊坠上。
他将其取出,放在掌心仔细端详。晨曦的光线透过藤蔓缝隙,落在墨绿色的吊坠上。那些天然形成的、细密繁复的纹路,在光线下似乎活了过来,隐隐流转,仿佛有极淡的、墨绿色的光华在纹路深处一闪而逝。入手的感觉也更加清晰,除了温凉,还有一种奇特的、仿佛与心跳隐隐共鸣的律动感。当他尝试将一丝微弱的内力探入吊坠时,那吊坠竟似有所感应,纹路微微一亮,一股比之前更明显的清凉气息反馈回来,顺着他的手臂经脉,流向伤口处,虽然微弱,却让那处的灼痛和麻木感,似乎真的减轻了那么一丝!
这吊坠……果然不凡!它不仅是一件信物或引子,本身似乎就蕴含着某种奇特的能量,能对“腐心蚀骨”这类南疆奇毒产生微妙的抑制作用!云清朗心中涌起一丝希望。或许,母亲所说的“解云家大难”,并非虚言!
约莫半个时辰后,王二狗回来了,手里拎着两只用树枝串起来的、处理干净的肥鱼,还有几枚野果,脸上带着喜色:“师兄!这河湾里鱼可真肥!我还在上游一点发现了个被水冲出来的浅滩,能看清对岸,好像有个小村子!离得不远,就在河对面山脚下!”
村子?云清朗精神一振。有村子,就可能有人烟,有信息,甚至有医药!
“看清了吗?什么样的村子?”他连忙问。
“不大,十几户人家的样子,房子多是竹楼木屋,看着……跟咱们那边的村子不太一样。”王二狗描述着,“另外,我在河边还发现了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黑乎乎的、像是木炭又像是矿石的东西,上面似乎还沾着些暗红色的、干涸的痕迹。“就在浅滩石头缝里卡着,闻着有股怪味。”
云清朗接过那黑色块状物,入手颇沉,表面粗糙,确实有股淡淡的、难以形容的腥涩气味,那暗红色的痕迹……他心中一动,用指甲小心刮下一点粉末,放在鼻尖闻了闻,又就着火光仔细观察。
“这是……祭祀用的‘血炭’?”他不太确定地说。担任教师时他涉猎甚广,隐约记得在某些记载南疆古俗的杂书里提到过,某些部族祭祀时,会用混合了特殊矿物、草药和牺牲鲜血的泥土烧制成炭,用于仪式。“难道这黑水河附近,真的还有保持古俗的村寨?”
联系到周嬷嬷信中提到的“南疆黑水之畔”,以及这枚明显带有南疆风格的吊坠,云清朗几乎可以肯定,河对岸那个村子,很可能就是他们要寻找的、与“新月缠蛛”信物有关联的地方!
“师兄,那咱们现在过河去村子?”王二狗问。
云清朗看着手中那枚在火光下流转着微光的墨绿色吊坠,又感受了一下体内依旧肆虐的毒素,缓缓摇头:“不,现在不行。白天过河目标太大,而且我们不清楚村子里是敌是友。先等天黑。另外……”他抬头看向洞口外,“我们需要确认今天是什么日子,新月之夜还有多久。”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云清朗利用白天的时间,尽可能地休息、调息,并尝试用吊坠的清凉气息引导内力,缓慢地、一点点地消磨伤口的毒素,虽然进展微乎其微,但总好过坐以待毙。王二狗则负责警戒和寻找更多的食物、柴火。
下午时分,云清朗让王二狗再次去那个浅滩观察对岸村子的情况。王二狗带回的消息是,村子很安静,几乎看不到人走动,只有几缕炊烟袅袅升起。他还注意到,村子靠近河边的位置,似乎有一片空地,空地上立着几根高高的、顶端削尖的木桩,上面似乎挂着些风干的、看不清楚的东西。
木桩?祭祀柱?云清朗心中的猜测又肯定了几分。
夜幕再次降临。天空中的云层散开了一些,那弯月牙比昨夜清晰了些许,但仍然纤细如眉。云清朗根据月相粗略推算,距离真正的“新月”(完全看不见月亮的日子)大约还有两三天。而新月之后,便是“新月之夜”,月牙初现之时。
不能再等了。他的身体等不起,外面的敌人也可能再次搜来。
“二狗,准备过河。”云清朗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