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月圆之夜。
荣国府荣庆堂里灯火通明,熏香袅袅。贾母坐在正中的紫檀木罗汉榻上,穿一身绛紫色福寿纹缎子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赤金嵌翡翠的抹额,神色肃穆。左手边坐着贾赦、邢悦,右手边坐着贾政、王夫人。王子腾夫妇坐在下首客位,王熙凤则站在母亲身后,垂着眼,一副娴静模样。
堂内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的声响。
邢悦抬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王熙凤。今日她穿得素净了些,一身藕荷色绣折枝梅的缎子袄,月白色百褶裙,头上只戴了支珠钗,耳畔一对珍珠耳坠。可那通身的气派,依旧明艳逼人。尤其是那双手,交叠在身前,十指纤纤,指甲染着淡淡的凤仙花汁,在灯下泛着柔润的光。
“今日请亲家过来,是为着琏儿和凤丫头的婚事。”贾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珠儿才走了半年,按理不该这时候谈婚论嫁。可两个孩子年纪相当,又是表兄妹,亲上加亲,是桩好事。”
她顿了顿,看向王子腾:“王大人觉得呢?”
王子腾拱手笑道:“老太太说的是。琏哥儿如今是举人,凤丫头能许给这样的夫婿,是她的福气。我们做父母的,自然乐见其成。”
话说得漂亮,可那笑容里的志在必得,谁都看得出来。
贾母点点头,又看向贾赦:“老大,你是琏儿的父亲,你的意思呢?”
贾赦站起身,朝王子腾拱了拱手,这才开口:“王兄厚爱,贾某感激。只是琏儿还在为堂兄守孝,按礼要守足九月。如今才过了六个月,若是仓促成婚,怕是对逝者不敬,也恐惹人非议。”
这话一出,王子腾脸上的笑容淡了淡。
王夫人抬眼看了贾赦一眼,眼神复杂。
“大哥说得是。”贾政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哑,“珠儿尸骨未寒,琏儿若是急着成婚,我这个做叔叔的......心里过不去。”
堂内气氛凝滞了一瞬。
王子腾夫人笑道:“政老爷爱子心切,我们都明白。可守孝是礼,咱们也不能一味拘泥。再说了,珠哥儿在天有灵,定也希望看到弟弟妹妹们好好的。”
这话说得巧妙,既给了台阶,又暗含压力。
邢悦这时缓缓站起身,朝贾母福了福身,又转向王子腾夫妇,语气温和却坚定:“舅太太说得有理。所以我想着,婚事可以应,但须延后一年。”
“一年?”王子腾夫人皱了皱眉。
“是。”邢悦点头,声音清晰,“理由有三:第一,琏儿需为珠儿守足九月孝,这是对逝者的尊重。第二,凤丫头年纪还小,嫁过来就是长孙媳,将来要帮着掌家,需要时间学规矩。这也是为她好。”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王熙凤身上,微微一笑:“凤丫头聪明伶俐,可到底年轻,有些事需要慢慢教。咱们贾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可该有的规矩不能废。凤丫头既然要嫁进来,就得把这些规矩学透了,将来才能担得起长孙媳的责任。”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抬高了王熙凤,又强调了规矩。王子腾夫人张了张嘴,竟不知如何反驳。
王熙凤抬起头,看了邢悦一眼。那双丹凤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垂下眼,恭顺道:“大太太说得是。凤儿年轻不懂事,是该好好学规矩。”
声音甜脆,态度乖巧。
可邢悦看见,她交叠的手指微微收紧,指甲掐进了掌心。
“第三,”邢悦继续道,声音平静无波,“既然是结亲,有些话得说在前头。咱们贾家不是那等刻薄的人家,可该有的规矩也得有。我提三点要求,若是亲家觉得可行,这婚事就定下;若是觉得不妥,咱们再从长计议。”
王子腾坐直了身子:“大太太请讲。”
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邢悦身上。
贾赦捏紧了拳头,手心全是汗。贾政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王夫人盯着邢悦,眼神复杂。贾母则端起茶盏,慢慢抿了一口,神色莫测。
邢悦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
“一,王熙凤嫁入需敬公婆。长辈教导,须恭听遵从,不得忤逆。东院内务,自有我和老爷做主,不得干涉。”
“二,不得插手东院产业。东院的田庄铺子,是老爷和我留给琏儿、琮儿、璋儿的,与她无关。嫁妆她可以自己打理,但东院的产业,她不能过问。”
“三,”她顿了顿,声音更沉了,“若三年无子,贾琏可纳妾。王府不得干涉。”
三条说完,堂内鸦雀无声。
烛火跳动着,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王子腾夫人的脸色变了。第一条还好说,敬公婆是应当的。第二条就有些过分了——不让插手产业,那王熙凤嫁进来图什么?第三条更是赤裸裸的羞辱——三年无子可纳妾,这是明摆着说王熙凤可能生不出孩子!
“大太太,”王子腾夫人强压着怒气,声音有些发紧,“这三条......是不是太苛刻了些?凤丫头是我王家的女儿,从小娇生惯养,可该懂的规矩都懂。至于子嗣......两个孩子都年轻,何愁没有?”
“亲家误会了。”邢悦神色不变,“我不是说凤丫头不好,只是把话说明白,免得将来生隙。至于子嗣,正是因为他们年轻,才要早做打算。若是三年内能生下一儿半女,这条自然作废。若是不能......咱们贾家不能绝后。”
她说得平静,可每个字都像钉子,钉进人心里。
王子腾眯起眼睛,打量着邢悦。这个平日里看着木讷寡言的女人,今日却像换了个人。话不多,可句句在理,字字诛心。
他忽然想起妹妹说过的话——邢氏不简单。
果然。
“王大人,”贾母这时开口,打破了沉默,“老大家的这些话,虽直白了点,可理是这个理。凤丫头要嫁进来,就是贾家的人,该守贾家的规矩。至于产业、子嗣,这些都是大事,说清楚了,对两个孩子都好。”
她放下茶盏,看着王子腾,眼神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王大人觉得呢?”
王子腾沉默着。
他在权衡利弊。
贾府如今确实式微,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贾琏是举人,明年春闱若是中了,就是进士。王家需要这桩婚事来巩固势力,但也不能把女儿推进火坑。
可若是拒绝......那就彻底撕破脸了。以贾母的态度,显然是支持邢悦的。再加上贾赦、贾政......
“祖母,”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响起。
众人转头,见王熙凤走上前,朝贾母盈盈一拜,又转向邢悦,福了福身:“大太太说得在理。凤儿既嫁入贾家,就是贾家的人,自该守贾家的规矩。这三条,凤儿都应了。”
她说得干脆,没有半分犹豫。
王子腾夫人急道:“凤儿!”
“娘,”王熙凤转身,朝母亲甜甜一笑,“您常教导女儿,出嫁从夫。琏二哥哥是读书人,最重礼法。女儿既然要嫁给他,就该遵从他家的规矩。这是女儿的本分。”
话说得漂亮极了。
可邢悦看见,她垂在身侧的手,指甲已经掐破了掌心,渗出血丝。
那抹鲜红,在月白色的袖口上,格外刺眼。
“好孩子。”贾母脸上露出笑容,朝王熙凤招手,“过来,让老祖宗看看。”
王熙凤走过去,跪在贾母脚边。贾母拉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是个懂事的。你放心,贾家不会亏待你。等明年九月,孝期满了,风风光光地把你娶进来。”
“谢老祖宗。”王熙凤低下头,声音哽咽,像是感动得哭了。
可邢悦知道,那不是感动。
是屈辱。
是不甘。
是恨。
但她掩饰得很好。抬起头时,眼圈微红,笑容却甜美:“凤儿一定好好学规矩,不让老祖宗失望。”
“好,好。”贾母连连点头,又看向王子腾,“王大人,既然孩子们都没意见,那这婚事就定下了。明年九月成婚,如何?”
王子腾看着女儿,又看看贾母,终于点头:“就依老太太的。”
“那好。”贾母笑道,“今日就算定亲了。鸳鸯,去把我那对翡翠镯子拿来,给凤丫头做见面礼。”
鸳鸯应声去了。片刻后捧来一个锦盒,打开,里头是一对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碧绿通透,一看就是珍品。
贾母亲自给王熙凤戴上。那镯子衬着她雪白的手腕,确实好看。
“谢老祖宗赏。”王熙凤又磕了个头。
定亲仪式算是完成了。众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王子腾夫妇便起身告辞。
王熙凤临走前,特意走到邢悦面前,福了福身:“大太太,凤儿年轻不懂事,往后还请您多教导。”
语气恭顺,眼神清澈。
可邢悦看见,那眼底深处,有一簇火苗在跳动。
不甘的火苗。
“你既叫我一声大太太,我自然会教导你。”邢悦淡淡一笑,“只是我的教导,可能严厉些,你要有准备。”
“凤儿明白。”王熙凤垂眼应道。
转身离开时,她的背挺得笔直,脚步稳当。可那袖口上的一点鲜红,像烙印,烙在每个人眼里。
送走王家的人,荣庆堂里只剩下贾家自己人。
贾母疲惫地靠在引枕上,揉了揉眉心。鸳鸯忙上前给她按太阳穴。
“老大家的,”贾母闭着眼,缓缓道,“今日你做得对。有些话,得说在前头。”
邢悦福身:“谢老太太体谅。”
“只是......”贾母睁开眼,看着她,“那三条,特别是最后一条,太伤人了。凤丫头心里,怕是有怨。”
“有怨,也比将来生恨强。”邢悦轻声道,“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她若接受,日后就得守这规矩。她若不接受,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贾母沉默片刻,叹道:“你说得对。只是......凤丫头那孩子,看着乖巧,可骨子里要强。今日这番折辱,她怕是不会忘。”
“我记得就好。”邢悦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丝冷意,“只要她守规矩,我自然不会为难她。可她若想兴风作浪......”
她没有说下去。
可那未尽之意,谁都明白。
从荣庆堂出来,已是深夜。
月色很好,清辉洒满庭院。秋风拂过,带来桂花的余香。
贾赦和邢悦并肩往回走,两人都没说话。
走到东院门口时,贾赦忽然停下脚步,看着邢悦,低声道:“悦儿,今日......委屈你了。”
他知道,那三条要求一提,邢悦就成了恶人。王熙凤恨她,王家怨她,就连府里下人,怕也会说她刻薄。
“不委屈。”邢悦摇摇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只要琏儿好,只要这个家好,我做什么都不委屈。”
她顿了顿,轻声道:“老爷,你去看看琏儿吧。这事,得跟他说清楚。”
贾赦点点头,往书房去了。
邢悦独自站在院子里,仰头看着那轮明月。
月圆如盘,可人心,却难得圆满。
今日这一局,她赢了。
可赢的,只是表面。
真正的较量,还在后头。
王熙凤那样的性子,今日受了这般折辱,绝不会善罢甘休。
而她,也得做好准备。
为了琏儿,为了这个家。
她不能退。
***
书房里,贾琏还在温书。
明年二月就是会试,他一日都不敢松懈。听见开门声,他抬起头,见是父亲,忙起身:“父亲。”
贾赦摆摆手,让他坐下,自己也在对面坐了。烛光下,儿子的脸还有些稚气,可眼神已经沉稳。
“琏儿,”贾赦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有件事,得跟你说。”
贾琏放下笔,静静听着。
贾赦把今日的事说了一遍,从王子腾的逼迫,到邢悦的三条要求,再到最后的定亲。
他说得很慢,很详细。说到邢悦那三条时,他看见儿子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琏儿,”贾赦看着他,眼圈红了,“父亲没用,护不住你......”
“父亲别这么说。”贾琏打断他,声音平静,“母亲做得对。那三条,条条在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月色。背影挺直,却透着疲惫。
“其实儿子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他轻声道,“自打珠大哥哥走后,王家那边的态度就变了。他们看中的,不是贾琏这个人,是贾琏举人的身份,是贾府长孙的位置。”
他转过身,看着父亲:“母亲那三条,是在保护儿子。不让凤表妹插手产业,是不让她掌控儿子的经济命脉。三年无子可纳妾,是给儿子留了后路。至于敬公婆......那是应当的。”
他说得理智,可贾赦听出了话里的苦涩。
“琏儿,你若是不愿......”
“儿子愿意。”贾琏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坚定,“母亲说得对,有些事,明知不愿,也得做。儿子是长子,该担起责任。”
他走回书案前,重新拿起笔:“父亲放心,儿子会好好备考。等明年春闱中了,有了功名,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
烛光下,他的侧脸线条清晰,已经有了男人的轮廓。
贾赦看着儿子,忽然觉得,那个需要他护着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长得比他想象的还要坚强。
“好。”他重重点头,拍了拍儿子的肩,“好好读书。其他的事,有我和你母亲。”
从书房出来,贾赦站在廊下,久久不动。
秋风拂过,带来凉意。
他抬头看天。月已西斜,星光黯淡。
这个秋天,真的太长了。
长得让人喘不过气。
可再长的秋天,也有过去的时候。
等冬天来了,春天就不远了。
到那时,一切都会好的。
一定会好的。
他这样告诉自己。
也这样祈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