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来的使者抵达成都时，邓艾正在清点从蜀汉国库抄出的账簿。那些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三十余年的收支——建兴五年诸葛亮第一次北伐，耗费粮草十二万斛；延熙十六年姜维出陇西，军械损耗过半；景耀元年后主刘禅为后宫采办珠宝，一次性支用黄金百斤……墨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像一串串勒在蜀汉脖子上的绳结。
“邓将军，朝廷的旨意。”使者捧着锦盒，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轻慢。他是司马昭身边的红人，见惯了洛阳的繁华，看成都的眼神总像在打量一个破败的驿站。
邓艾放下账簿，接过锦盒里的诏书。司马昭的字迹锐利如刀，劈头就问：“蜀地户籍几何？钱粮多少？可够支撑大军南征东吴？”后面附着的清单更细，连蜀中冶铁炉的数量、锦官城的织机数都要一一报明，活像在给刚买下的庄园记账。
“回大人，”邓艾指着案上的账簿，“蜀地共二十八万户，九十四万人，带甲将士十万二千。国库现存粮三十七万斛，锦缎八千匹，至于冶铁炉……”他顿了顿，想起那些被世家藏匿的私炉，“登记在册的有一百二十四座，实际数目怕是要多些。”
使者冷笑一声，拿起一本账簿翻了翻：“邓将军还是太实诚了。当年曹操平冀州，郭嘉早就算准袁绍藏了多少私粮。这蜀地世家的家底，可比冀州豪强厚多了。”他忽然指向其中一页，“你看这景耀三年的税册，犍为郡报的灾荒，怎么偏偏那年李家的新宅却盖起来了？”
邓艾的脸沉了沉。他不是没察觉，只是忙着稳定局势，没腾出手来细查。那些献城的世家嘴上喊着“归顺王师”，暗地里却把最肥的田产、最旺的商铺都转到了族中子弟名下，连抄家的士兵都能塞钱买通，报上来的家产还不及实际的三成。
“大人的意思是？”
“司马昭大人说了，”使者放下账簿，指尖在“刘禅”二字上敲了敲，“安乐公（刘禅降后封号）留着有用，但蜀地的骨头，得敲碎了重新炖。”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那些世家藏的私粮、私兵，与其让他们日后作乱，不如现在就变成朝廷的军饷——毕竟，打东吴还等着用钱呢。”
这话像块冰投进滚油，邓艾的指尖猛地收紧。他想起攻破绵竹时，那些世家子弟捧着金银来道贺，脸上的笑比蜀锦还光鲜；想起李族长偷偷塞给他的地图，标注着南中夷人藏匿的铜矿；想起昨夜巡营时，看见魏军士兵正往洛阳运送一箱箱从蜀汉大臣家里抄出的古玩，连诸葛亮当年用过的砚台都被裹在其中。
“可蜀地刚定，若再动世家……”邓艾迟疑道。他打了一辈子仗，懂刀枪的厉害，却摸不透这些盘根错节的利益纠缠。
“不动？”使者挑眉，从袖中抽出另一本账簿，封面写着“蜀地世家亲族录”。翻开第一页，就是江油李氏与洛阳裴氏的联姻记录，连送了多少聘礼都写得清清楚楚，“这些人早就把根扎到洛阳了，你以为他们献城是怕你？是怕司马昭大人把这些账抖出来，断了他们的后路！”
邓艾看着账簿上的名字，忽然明白了。蜀地的世家哪是什么“归顺”，不过是换了个靠山继续当他们的土皇帝。当年诸葛亮用律法压着他们，他们就偷偷和曹魏的世家联姻；姜维北伐损耗了他们的利益，他们就暗中通敌；如今蜀汉亡了，他们转身就成了“大魏忠臣”，连抄家时都能靠着洛阳的关系保住大半家产。
“那……刘禅呢？”邓艾想起那个捧着玉玺发抖的君主，他的宫殿里还堆着没来得及运走的珍宝，其中不少是当年诸葛亮南征时从南中带回的贡品，被刘禅赏给了黄皓这样的宦官。
“安乐公自有用处。”使者笑得意味深长，“司马昭大人要让他在洛阳‘安乐’，让天下人看看，归顺大魏的君主有多么‘自在’。至于他后宫里的那些美人、库房里的那些宝贝……自然是要‘充公’的。”
邓艾没再说话，只是重新拿起蜀汉的国库账簿。最下面压着一本不起眼的小册，是诸葛亮去世前亲笔所写的《府库注》，里面记着他为蜀汉定下的规矩：“税入三分，一供军，一养民，一备荒。后宫用度不得过岁入十分之一，宦官不得干政……”墨迹已经泛淡，却字字透着执拗。
他想起在绵竹战场上，那个补军旗的老兵；想起剑阁关上，姜维白袍染血的模样；想起武当山下，谯周埋在土里的两块石头。这些人用生命守护的东西，在胜利者的账簿里，不过是一串可以讨价还价的数字。
“将军，钟会将军的使者到了。”亲兵进来禀报，语气里带着紧张。钟会在剑阁与姜维对峙了数月，如今蜀汉已亡，两人的矛盾也摆上了台面。
邓艾捏紧了手中的《府库注》，纸页被他攥出了褶皱。钟会的使者进来时，身后跟着几个捧着礼盒的随从，礼盒里装着的，竟是从姜维府中抄出的兵法手稿，还有诸葛亮当年给赵云的亲笔信。
“钟将军说，这些都是蜀地的‘宝贝’，该由朝廷好好收着。”使者皮笑肉不笑，“他还说，邓将军在成都收的‘账’，是不是也该分朝廷一半？”
邓艾看着那些被当成筹码的手稿和书信，忽然觉得眼前的账簿变得无比沉重。蜀汉的灭亡，在洛阳的算盘里，不过是一场划算的买卖——用最小的代价吞并最大的地盘，再把失败者的骨头敲碎了榨油。可那些在灰烬里未凉的东西呢？诸葛亮的《出师表》，姜维的枪尖，老兵补的军旗，还有那些曾喊着“兴复汉室”的喉咙……
他挥了挥手，让亲兵把账簿收起来。烛火摇曳中，他仿佛看见成都的街道上，有个老吏正蹲在地上，用树枝在灰烬里写着什么。走近了才看清，是《出师表》里的句子：“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墨迹很快被风吹散，像从未存在过。
使者还在旁边催促：“邓将军，朝廷等着回话呢，蜀地的税银什么时候能解往洛阳？那些世家的私产，到底要不要动手？”
邓艾望着窗外，成都的夜空没有星星，只有远处锦官城的方向，还飘着几缕未散的烟——那是魏军士兵在焚烧蜀汉的旧档案，说“留着无用，占地方”。火光映在他花白的胡须上，忽明忽暗。
“告诉钟会，”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账，总会算清的。但不是现在。”
他想起在阴平古道上，那些坠崖的士兵；想起绵竹战场上，诸葛瞻父子的血；想起姜维最后那句“我生为汉将”。这些用命写就的篇章，不该只变成胜利者账簿上的数字。
烛火“噼啪”一声爆响，烧尽了一截灯芯。邓艾拿起那本《府库注》，轻轻放进怀里。或许司马昭的算盘打得精，或许洛阳的使者催得急，但有些账，总得有人记得——不是为了报复，而是为了看看，那些沉甸甸的“兴复汉室”，究竟是怎么变成轻飘飘的“安乐公”的。
成都的夜，终于安静下来。只有那些没被烧尽的灰烬，在风里打着旋，像是在数着账簿上永远算不清的亏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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