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沉默的硝烟
上午十点零五分。威武油田管理局,九楼,第三会议室。
厚重的实木门在身后无声地关闭,隔绝了走廊里压抑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的喧嚣。空调开得很足,冷气无声地流淌,驱散了从窗外透入的、带着城市噪音和热浪的最后一丝气息。
会议室很大,足有上百平米,装修简洁而庄重。深红色的长条会议桌光可鉴人,像一片凝固的、沉重的血湖。
桌面上整齐地摆放着矿泉水、茶杯、记录本和削好的铅笔。墙壁上挂着“艰苦奋斗、产业报国”的金属大字,在冷白灯光的照射下,泛着肃穆的光泽。
落地窗外,是被玻璃阻隔的、缩小了的城市景象,以及下方那片依旧黑压压的、无声静坐的红色海洋。
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长条桌的一侧,坐着以市委书记占全有为首的“工作组”成员:右手边市长赵进步,面色冷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副市长兼公安局长王德强,眉头紧锁,翻看着手里薄薄的文件夹,但那文件夹几乎是空的;省总工会副主席兼油城市工会主席刘志远,摘下老花镜,疲惫地揉着眉心;左手边管理局董事长兼党委书记叶大壮、管理局局长胡新勇,管理局工会主席黄旻坐在最靠边的位置,肥胖的脸色苍白,额头上汗迹未干,眼神躲闪,不敢直视对面。他们身后,坐着各自的秘书、记录员,个个正襟危坐,呼吸都放得极轻。
长条桌的另一侧,坐着十位“工人代表”。他们是半个多小时前,在那片滚烫的柏油路上,经过短暂的、无声的推举和眼神交流,最终站出来的。
十个人,清一色的红色工服,洗得发白,有些还沾着油污和灰尘。与对面西裤革履、衬衫挺括的领导们相比,他们的穿着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刺眼”。他们坐得很拘谨,身体僵硬,沾满灰土的工装鞋踩在光洁的实木地板上,有些无所适从。
粗糙、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放在同样粗糙的、磨得发亮的裤子上,或紧紧攥着面前印有管理局标志的瓷杯,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没有人说话。只有空调出风口低沉的嗡嗡声,以及偶尔的、压抑的咳嗽声。沉默像有形的重物,压在每个人心头。窗外偶尔传来远处模糊的警笛声或喇叭声,提醒着这里与外界、与楼下那片灼热海洋的联系。
占全有清了清嗓子,声音在过于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突兀。他环视着对面的十张面孔,这些面孔黝黑、沧桑,写满了生活的艰辛和此刻的警惕与期待。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诚恳。
“工友们,老师们傅,老大哥老大姐们,”他开口,目光在十个人脸上逐一扫过,“首先,我代表市委市政府,也代表工作组全体成员,感谢大家的信任,愿意推选代表,坐下来沟通。这为我们解决问题,开了一个好头。”
回应他的,依旧是沉默。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目光里有审视,有怀疑,有不信任,也有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期盼。雷金谷坐在中间靠前的位置,腰板挺得笔直,脸上那道疤痕在冷光下更加显眼。他没有看占全有,目光低垂,盯着面前那杯冒着热气、但他一口未动的茶,仿佛在研究茶叶如何沉浮。
占全有顿了顿,知道开场白是苍白的。他直接切入正题:“时间宝贵,天热,下面的工友们都等着。我们开门见山。请大家把困难和诉求,一条一条说出来。我们记下来,能当场答复的,当场研究;需要带回去协调的,我们明确责任单位和时限;政策不允许、确实解决不了的,我们也给大家解释清楚,说明白。总之一句话,不回避,不推诿,实事求是,依法依规。怎么样?”
他的目光落在雷金谷身上。这位第一个站出来、在烈日下喊出“坐到死”的老工人,显然是这群代表的核心。
雷金谷缓缓抬起头,目光与占全有对上。那目光浑浊,布满血丝,但深处有一种岩石般的坚硬。“占书记,赵市长,各位领导。”他的声音沙哑,带着长时间缺水后的干裂,但吐字清晰,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用力挤出来的,“客气话,漂亮话,我们听够了。我们今天坐在这里,不是来听领导给我们上课,讲政策,讲困难的。政策我们懂,文件我们看过,困难我们比谁都清楚。我们只想问几件事,要几个实实在在的答复。”
“你说。”占全有身体微微前倾,做出倾听的姿态。他身后的记录员立刻翻开本子,笔尖悬停。
“第一,”雷金谷伸出一根粗糙的、指节变形的手指,“买断工龄补偿标准,是怎么定出来的?凭什么我们干了二三十年,有的甚至干了四十年的老工人,就拿那两三万、三四万块钱?这点钱,在油城能干啥?买不了一个厕所!我们算过账,按省里前年发的文件,工龄补偿、安置费、再就业补助,加一起不该这么少!钱去哪了?是不是有人克扣了?还是政策到了下面,就变味了?我们要看文件,要看原始的计算依据,要公开,要透明!”
他的声音不高,但字字砸在桌面上,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回荡。其他九位代表,呼吸都微微粗重起来,目光紧紧盯着对面的领导。
“第二,”雷金谷伸出第二根手指,微微颤抖,“安置承诺,是不是放空炮?当初动员我们买断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说什么‘无情改革,有情操作’,承诺优先安排我们再就业,提供技能培训,帮助联系工作。现在呢?培训是搞了,教你怎么用电脑,怎么当保安,保洁!我们这些摸了几十年管钳、榔头的人,去学那个?联系工作?联系到哪里去了?劳务市场一天十块钱都没人要我们!这些承诺,谁负责?怎么落实?”
“第三,”第三根手指竖起,带着一种悲愤的力度,“那些有病的、伤残的、家里特别困难的,怎么办?老王,王石头,肝癌晚期,等着钱救命!老李,李大有,工伤残疾,孩子上大学,老婆没工作!像他们这样的,厂里有多少?领导们下去看过吗?知道他们锅里还有没有米,药瓶子还空不空吗?‘特事特办’、‘困难补助’,标准是啥?谁说了算?是不是又要找关系、送东西才能批下来?”
“第四!”雷金谷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第四根手指重重敲在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茶杯里的水都晃了出来,“那些个贪官抓了吗?我们的血汗钱,有没有被他们贪掉?买断的钱这么少,跟上面拨下来的钱,对得上账吗?审计过没有?公开过没有?我们要求,彻查买断资金的流向!给全体买断职工一个明白账!”
他一口气说完,胸膛剧烈起伏,脸涨得通红。其他代表也纷纷激动起来,有人附和:“对!要查账!”“公开!”“给个说法!”
占全有等他说完,没有立即反驳,也没有解释,只是点了点头,对记录员说:“记下来。雷师傅提了四条:一,补偿标准依据和公开;二,安置承诺落实;三,特困职工救助;四,资金审计和反腐。还有吗?其他师傅,有什么要补充的?”
他的平静,反而让激动的情绪稍微冷却了一些。另一位年纪稍轻、但头发已花白的女工代表开口了,她是原炼油厂催化车间的操作工,叫刘秀兰,声音有些尖利:“占书记,我补充一点!为什么买断政策,对我们一线工人这么严,对坐办公室的、当干部的就那么松?好多干部,四十出头,调个岗位,换个单位,照样上班!我们工人,五十岁就‘被自愿’买断!这不公平!要买断,一起买断!要下岗,一起下岗!”
“对!干部子弟安排得那么好,我们孩子咋办?招工都要学历,要关系,我们工人孩子咋办?”又一个代表激动地说。
“还有医疗报销!买断后,医保怎么办?断了档,生病了谁管?”
“房子!油田的房子,我们住了几十年,买断后还算不算福利房?要不要搬走?”
问题像连珠炮一样砸过来,杂乱,具体,充满生活的痛感和细节的苦涩。记录员运笔如飞,额角见汗。占全有、赵进步等人认真听着,不时在本子上记两笔,脸色越来越凝重。
这些问题,每一个都直指核心,每一个都牵扯着成千上万个家庭的命运,每一个都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谈判桌上,也压在他们的心头。
就在会议陷入一种激烈而混乱的质询氛围时,一阵轻微但持续的“嗡嗡”震动声,打破了凝重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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