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宸殿从未如此拥挤,又如此空旷。
拥挤的是人。各峰长老、执事、真传弟子,所有在岚宗说得上话的人物此刻都聚集在这座象征宗门最高权柄的大殿内。灵气凝成的云雾在穹顶翻涌,却压不住下方蒸腾的人心。
空旷的是声音。守护者残识传递的末日图景,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砸进深潭,最初的惊天动浪后,只剩下窒息的死寂。那并非寻常的敌人,是可测量的威胁,而是法则的崩塌,是存在意义的否决。
直到明霄道人,这位掌管宗门库藏,素来以精明务实着称的长老,率先打破了沉默。
“诸位!”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并非恐惧,而是某种被逼到绝境的亢奋。“星渊井乃祸乱之源,矿盟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我们必须立刻启动‘九霄惊神阵’全部阵眼,封锁星渊井周边空域!同时,征调所有附属家族资源,开放甲等秘库,全力炼制战争傀儡和破炁法器!”
他的话语像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炸开。
“开放甲等秘库?明霄长老,你可知其中耗费?”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长老立刻反驳,他是静虚一脉的掌舵人,玄骨真人。“宗门积蓄,乃历代先师心血,岂能如此孤注一掷?当务之急,是巩固现有护山大阵,闭门自守,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明霄道人冷笑,袖袍一甩,指向殿外,仿佛能穿透重重殿宇,看到那遥远天际线上隐现的、不祥的井口微光。“等到矿盟那些铁疙瘩打上山门,还是等到那所谓的‘寂主’把我们都化为虚无?玄骨长老,你想学那缩头乌龟,敌人可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放肆!”玄骨真人脸色铁青。
“够了。”
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嘈杂。众人望去,是端坐于上首首位的大长老,青冥真人。他面容古拙,眼神深邃如古井,仿佛刚才那场足以颠覆世界观的汇报,也未能在他心中掀起太多波澜。
“内讧,是取死之道。”青冥真人的目光扫过明霄与玄骨,“星渊井异变,关乎青岚存亡,非我岚宗一门之事。矿盟动向不明,浮黎态度暧昧。此时倾尽全力,若后方生变,我等便是瓮中之鳖。”
他的话语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暂时稳住了场面。
但裂痕已然出现。
“大长老明鉴。”又一个声音响起,是掌管戒律堂的赤霞仙子,她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刀,缓缓转向一直沉默立于殿侧一角的敖玄霄。“外敌固然可虑,内患亦不可不防。此次探险,损失惨重,浮黎与矿盟的道友殒命,而我岚宗核心弟子亦折损数人。这一切,皆因这‘星渊井探查’之议而起。”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敖玄霄身上。
那些目光复杂难明。有审视,有猜忌,有因损失同道而产生的迁怒,也有对他带回那恐怖真相的本能排斥。
他站在那里,身姿依旧挺拔,但脸色有些苍白。井心能量的侵蚀和守护者残识的精神冲击,并非短时间内可以完全消除。他能感觉到体内炁海的拓扑结构仍在微微震颤,试图消化那庞大的、关于“寂灭”的信息流。
苏砚就站在他身侧半步之后,沉默得像一道影子。她的手始终虚按在剑柄上,指尖苍白。殿内汹涌的暗流,敌意的目光,似乎都被她那冰冷的“秩序”场域隔绝在外。但她能感觉到敖玄霄体内能量的不稳定波动。
她的剑心,能“听”到他那片初生宇宙的低啸。
“赤霞长老此言何意?”陈稔的声音响起,带着商人特有的圆滑,他上前半步,微微躬身,“探险之议,乃三方共同决定。我辈修士,探索未知,应对危机,本是分内之事。敖师兄携情报舍生忘死而归,带回关乎存亡之预警,此乃大功,何来‘内患’之说?”
“大功?”赤霞仙子冷哼一声,目光如冰锥般刺向陈稔,随即又回到敖玄霄身上,“若非尔等‘天外来客’携星舰而至,引发一连串变故,星渊井何至于此?矿盟何至于此?如今又带回这等……动摇道心的绝望之言!谁能保证,这不是另一个陷阱?”
“赤霞!”青冥真人低喝一声,带着警告。
但种子已经播下。
怀疑的空气在大殿中弥漫。对于未知的恐惧,对于无法理解之威胁的无力,很容易转化为对“异类”的排斥。敖玄霄团队的地球出身,他们带来的技术,他们与宗门格格不入的行事风格,在此刻都成了原罪。
敖玄霄缓缓抬起头,迎上那些目光。他没有愤怒,也没有辩解。他的眼神是一种极致的疲惫,以及疲惫深处燃烧的、未曾熄灭的火焰。
他看到了明霄道人眼中的激进与对资源的渴望,看到了玄骨真人眼中的保守与怯懦,看到了赤霞仙子眼中基于职责却失之偏狭的警惕,也看到了大长老青冥真人眼中深藏的、试图平衡一切的算计。
他们都被困在自己的“认知之笼”里。
就像矿盟试图用更大的能量去对抗能量,岚宗则试图用更复杂的算计和更坚固的壁垒去防御那本质上无法防御的“虚无”。
“守护者看到的,是法则。”敖玄霄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它看到的,不是矿盟的舰队,不是岚宗的大阵,也不是浮黎的歌声。它看到的,是熵增的终点,是万物运行的宿命。”
他停顿了一下,感受着体内那片星璇的旋转。
“我们在井心感受到的,不是恶意,是……漠然。像冬天必然会来,像星辰必然会熄灭。‘寂主’不是敌人,它是我们所有人,是一切存在,最终的……背景噪声。”
这番话,比任何争吵都更让人心悸。
它抽离了具体的情仇爱恨,将冲突提升到一个令人绝望的高度。
“荒谬!”明霄道人喝道,“照你所说,我们岂不是只能坐以待毙?”
“或者,我们可以试着去理解。”敖玄霄轻声道,“理解那噪声,甚至……与之对话。”
大殿内再次陷入死寂。
与法则对话?与热寂对话?这超出了几乎所有修士的理解范畴。这比对抗更虚无,比逃避更疯狂。
“妖言惑众!”赤霞仙子厉声道,“大长老,此子心性已受井底邪祟侵蚀,其言不可信!我建议,即刻将其与其同党软禁于思过峰,严加看管,非经宗门决议,不得擅离!”
陈稔脸色一变。白芷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银针。阿蛮肩膀上的星蚕发出了细微的嘶鸣。罗小北的瞳孔中数据流疯狂闪烁,评估着强行突围的可能性。
苏砚的手,握紧了剑柄。清冷的剑气无声弥漫,在她与敖玄霄周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线。任何试图跨越这条线的人,都将面对天剑心的锋芒。
冲突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一直闭目凝神,仿佛置身事外的传功长老,玉衡子,忽然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越过众人,直接落在敖玄霄身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探究。
“你的炁……”玉衡子缓缓开口,声音苍老而带着磁性,“似乎在……演化?”
敖玄霄心神微震。这位传功长老的眼光,毒辣得惊人。
他点了点头,没有否认:“井心能量,迥异于世。晚辈的炁海,确实在被动适应。”
玉衡子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非是适应。是模仿,是学习。你在模仿那片‘虚无’?”
这句话,石破天惊。
连青冥真人都动容了。
模仿寂主?这比对话更进一步的疯狂!
敖玄霄沉默了片刻,感受着体内那不断拆解、重组,试图在无序中建立全新秩序的拓扑结构。它确实在从井心的能量环境中汲取“养分”,一种走向终末的“规律”。
“是。”他坦然承认,“知其然,或可知其所以然。知其所以然,或可寻一线生机。”
“生机?”赤霞仙子嗤笑,“在毁灭中寻生机?敖玄霄,你已入魔!”
“够了。”
青冥真人再次开口,这一次,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深深看了敖玄霄一眼,那目光似乎要穿透他的肉身,直视他炁海中那片奇异的星云。
“敖玄霄及其团队成员,暂居现居所,未经允许,不得离开宗门核心区域。非有召,不得擅入玉宸殿。”
这是变相的软禁。
“至于应对之策……”青冥真人的目光扫过全场,“明霄,你可着手备战,但甲等秘库,没有本座与半数以上长老同意,不得擅动。玄骨,护山大阵需再加固三层,资源由库藏按需拨付。赤霞,宗门内部,加强巡查,但有异动,格杀勿论。”
他做出了平衡。既安抚了主战派,也满足了保守派,更压制了内部的不安。
但他回避了最核心的问题——如何应对“寂主”。
他没有采纳敖玄霄那近乎疯狂的“理解”与“对话”,也没有完全否定。他只是将这颗危险的种子,暂时封存起来。
“散了吧。”青冥真人挥了挥手,身影率先模糊,消失在大殿上首。
众人怀着各异的心思,陆续离去。投向敖玄霄团队的目光,依旧充满复杂的情绪。
明霄道人经过时,深深地看了敖玄霄一眼,眼神深处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狂热。玄骨真人则是漠然。赤霞仙子则是毫不掩饰的警告。
当大殿终于空荡下来,只剩下敖玄霄几人时,一种无形的压力才稍稍散去。
陈稔长长吐出一口气,苦笑道:“这下好了,我们真成‘内患’了。”
白芷轻轻走到敖玄霄身边,低声道:“你的炁息很乱,需要调理。”
敖玄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不是来自身体,而是来自精神。对抗看得见的敌人容易,对抗无形的偏见和根深蒂固的思维惯性,太难。
苏砚的手,依然按在剑柄上。
她看着敖玄霄,清冷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淡淡地说:“你的‘道’,没有错。”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肯定。
敖玄霄看向她,看到她眼中映出的、自己略显苍白的脸,也看到了她眼底那抹与自己炁海共鸣的、绝不屈服的微光。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
软禁,只是开始。
岚宗的内部分歧,矿盟的军事动员,浮黎的悄然退避……所有矛盾都在发酵。
而星渊井深处,那代表终极虚无的“背景噪声”,依旧在无声地咆哮,漠然地注视着这片大地上即将上演的、在它看来或许毫无意义的纷争。
他的炁海微微震荡,拓扑结构在疲惫中悄然演变,勾勒出更深邃、更复杂的轨迹。
模仿毁灭,是为了超越毁灭。
理解虚无,是为了锚定存在。
这条路注定孤独,布满荆棘。
但他不是一个人。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同伴,最后目光与苏砚交汇。
那就,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