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玄霄的居所,此刻已成为一座精致的囚笼。
窗外,岚宗的护山光晕流转不休,将天幕染成一片诡异的青蓝。那不是保护色,是戒严的烽火。他站在璃窗前,指尖触及冰冷的阵法屏障,能量流过时带起细微的麻痹感,直刺心底。
就在几个时辰前,他还站在议事大殿的中心,面对那些掌控着青岚星命运的脸孔,发出最后的诘问。声音或许还在梁柱间萦绕未散,但现实已冰冷如铁。
他被“请”了回来。
美其名曰“暂避风波,静心思过”。门外值守的弟子从两名增至四名,气息绵长,皆是内门精锐。连窗外的云鹤都绕道而行。
一切通讯被切断。除了罗小北预留的那条,埋藏在量子泡沫深处的,唯一的线。
他闭上眼。大殿上那些或愤怒、或讥诮、或漠然的脸,一一闪过。他言及星火,他们只看到烟尘。他提及存亡,他们只计较得失。
理想主义者的悲鸣,在现实的铁壁上撞得粉碎。
原联合观察站,坐落在星渊井能量湍流边缘的人造孤岛上,曾是三方合作的象征。
如今,象征正在死亡。
矿盟的工程师穿着厚重的防护服,像一群沉默的工蚁,正在拆卸主能量感应矩阵的基座。巨大的螺栓在液压工具下发出刺耳的尖叫,仿佛金属的哀嚎。他们动作粗暴,毫不怜惜,将这些曾经共同调试、维护的精密设备,如同拆解废铁般剥离。
一名年轻的岚宗修士忍不住上前一步,手按在剑柄上。“住手!这是联合财产!”
带队的老修士一把按住他的肩膀,缓缓摇头。老修士的脸上刻满了疲惫与无奈,目光扫过那些虎视眈眈的矿盟武装护卫,他们的外骨骼装甲在惨白的照明灯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让他们拆。”老修士的声音沙哑,“协议……已经死了。”
年轻修士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最终还是颓然松开。
协议死了。
这个词像瘟疫一样在观察站冰冷的廊道里蔓延。
浮黎部落的萨满们早已收拾好了行囊。他们穿着传统的兽皮与织物,与周围冰冷的合金环境格格不入。他们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眼神古老而悲悯,如同在看一场早已注定的献祭。他们没有阻止,也没有参与,只是静静地,将那些绘有星辰与野兽图腾的卷轴、盛放着发光苔藓的水晶罐一一打包。
一种无声的撤离。
数据中心的灯大半熄灭了。曾经日夜不停闪烁、处理着三方共享数据的服务器阵列,如今只剩零星几点幽光,像墓地的磷火。岚宗的技术执事默默地拔掉最后几条连接线,将属于宗门的核心算力玉简取出,贴身藏好。
共享数据库的访问权限,在一个时辰前被单方面彻底锁死。
罗小北的指尖在虚拟键盘上疯狂舞动,残影连成一片。
他面前的数个光屏上,数据流如瀑布般倾泻,又迅速被新的指令覆盖。他在进行最后的抢救,像在一个即将彻底崩塌的图书馆里,抢夺那些最珍贵的孤本。
“岚宗的能量屏障模型……下载完成。”
“浮黎的灵脉波动历史记录……剥离成功,加密等级最高。”
“矿盟的井口结构扫描图……妈的,被反向锁定了,只能切下百分之三十……”
他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这不是技术对抗,这是在一艘正在沉没的巨舰上,抢夺最后的救生艇。他能感觉到,来自矿盟AI的、充满攻击性的数据触角正在试图反溯他的位置。
陈稔站在他身后,平日里总是带着精明笑意的脸上此刻一片凝重。他快速浏览着罗小北抢回的数据目录,像是在清点一笔注定要贬值的遗产。
“有用。”陈稔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这些,以后能换命。”
白芷则在清点她那个仿佛永远也取之不尽的药囊。她的动作依旧轻柔,指尖拂过那些玉瓶、瓷盒、散发着清苦或异香的草叶,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孩子。但她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冷。
“避瘴丹,存量足够三个月。”
“清心散,最多支撑五十次高强度精神冲击。”
“外伤急救包……需要补充星兽的筋络来缝合重度能量创伤。”
她报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冰冷的砖,垒砌着通往一个残酷未来的墙。
阿蛮靠在门边,阴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她怀里抱着一只刚刚驯化的、皮毛如同流动暗影的小兽。那兽瞳是纯粹的金色,此刻正警惕地竖起耳朵,喉咙里发出极低的呜咽。阿蛮的手指缓慢地梳理着它的皮毛,目光却穿透墙壁,望向观察站的方向。
她能“听”到。听到那里金属的哭泣,听到能量流在断裂时发出的嘶鸣,听到人心底最细微的恐惧颤音。
“它们在害怕。”她突然开口,声音干涩。“所有……都在害怕。”
观察站核心大厅。
那枚由岚宗青玉、矿盟合金、浮黎彩石共同熔铸,象征着三方合作、悬挂于大厅正中央的巨型徽章,在失去了能量供应后,变得黯淡无光。
曾经,它缓缓旋转,流光溢彩,是无数人眼中的希望图腾。
现在,它只是一块沉重的、冰冷的装饰品。
一名负责拆卸照明系统的矿盟工程师,拖着沉重的能量管线从下方走过。他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脚步一个趔趄。
“哐当——”
一声并不响亮,却清晰得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那枚徽章,被他肩上扛着的管线接头无意中刮到,摇晃了一下,脱离了原本就有些松动的悬挂结构,直直坠落。
它没有摔得粉碎。只是磕碰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发出几声沉闷的响动,然后滚到了一边,停在积满灰尘的角落。
青玉缺了一角。合金表面划出难看的白痕。彩石失去了最后一点光泽。
工程师稳住身形,低头看了一眼。
他甚至没有弯腰去捡。只是用穿着厚重防护靴的脚,随意地拨弄了一下,将那碍事的徽章踢到了更不引人注意的器械底部阴影里。
仿佛那只是一块无用的废铁。
然后,他扛着管线,继续向前走去,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岚宗的老修士看到了全过程。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悠长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他转过身,不再看那片阴影,佝偻着背,走向岚宗控制的区域。他的背影,像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浮黎的老萨满也看到了。
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悲哀,又像是某种解脱。他抬起枯瘦的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古老而玄奥的符文,无声地吟诵起送灵的古老歌谣。为这死去的协议,也为所有被埋葬于此的、短暂的善意。
敖玄霄的指尖,在璃窗的屏障上轻轻敲击着,无意识地,遵循着某种古老的、属于地球的节拍。
他在回忆祖父敖远山的话。关于文明的火种,关于在绝境中寻找共生之路。
“爷爷,你看到这一幕,会失望吗?”他对着空气低语。
没有回应。只有窗外阵法运转时发出的、永恒不变的低频嗡鸣。
他并不真的期待回答。他只是需要确认,自己心底那簇微弱的火苗,是否还在燃烧。哪怕外面已是冰天雪地。
他想起苏砚。想起她在大殿外,在他被“请”走前,投来的那一眼。没有言语,没有表情,只有剑一般的坚定。她会来的。他知道。
信任,在这种时刻,是比任何能量核心都更珍贵的东西。
他收回手指,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屏障能量的刺痛感。
他走到房间中央,盘膝坐下。不再去看窗外那片被扭曲的天空,也不再去听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这个星球内部撕裂的噪音。
他需要力量。不是岚宗赐予的,不是任何外力赋予的。是源于自身炁海拓扑的,属于他自己的,足以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立足,并守护他想守护之物的力量。
意识沉入体内那片混沌初开、星辰隐现的宇宙。
外界的一切纷扰,暂时被隔绝。
协议已死。
但有些东西,必须在它的尸体上,重新生长出来。
罗小北敲下最后一个指令,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搞定。能抢回来的,都在这里了。”他指着那几个闪烁着微光的、加密等级最高的存储单元。“剩下的……已经没了。”
陈稔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地传递着一丝安慰。
白芷将最后一个药瓶放入行囊,系紧袋口。
阿蛮怀中的小兽安静下来,金色的兽瞳闭上,仿佛睡着了。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
没有欢呼,没有庆祝。只有一种沉重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准备结束了。
是时候,离开这片正在死去的土地了。
观察站的灯光,一片接一片地熄灭。
最终,陷入彻底的、如同墓穴般的黑暗与死寂。
只有星渊井的方向,那永恒旋转、吞噬光线的巨大旋涡,依旧散发着不祥的、幽幽的光芒。
仿佛一只缓缓睁开的,漠然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