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玉晓的寒冬
万玉晓是揣着法院传票回的家。
火车上,他把那张印着“强制执行通知书”的纸反复揉皱又展平,指腹蹭过“冻结名下所有账户及支付方式”那行字,磨得指尖发疼。手机早就成了块砖,微信钱包里的三块二毛一、银行卡里仅剩的八百多块生活费,全被冻得死死的。他这次回来,不是躲债,是想找法院谈谈——按政策,被执行人该有最低生活保障,他上有七十岁的老娘要养,下有读小学的儿子要交学费,总不能真把他逼到饿死。
刚进县城法院的门,接待他的王法官就皱了眉。办公室里堆着半人高的案卷,王法官一边在电脑上敲字,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你那案子我知道,欠着八万六,原告催了三回了。我们查过,你名下还有个支付宝账号,虽然没多少钱,但也得冻着,凑够一笔给原告,省得来回麻烦。”
“王法官,”万玉晓往前凑了凑,声音发紧,“我不是不还钱,可我现在连吃饭的钱都没了。中央有政策,得给被执行人留基本生活费,我娘有高血压,每月要吃药,孩子下个月交学费……”
“政策我知道,但执行有执行的规矩。”王法官终于停下键盘,端起搪瓷杯喝了口茶,“我们把钱扣够一笔给原告,案子就算结了,你也省心,我们也省事。你要是每月要生活费,我们得月月给你申请、走流程,报表上也不好看——年终考核要算结案率,你这案子结了,我们科室每个人还能多拿几百块绩效。现在经济形势不好,工资都降了,能抓住个能执行的,不容易。”
这话像根刺,扎得万玉晓喉咙发堵。他还想再说,王法官却摆了摆手:“你要是不同意,就找原告协商,让他松口。我们这边,按流程来。”
他拿着法官给的原告电话,在法院门口的台阶上蹲了半小时,才鼓起勇气拨过去。电话通了,没等他把“协商分期”的话说完,对方就炸了:“万玉晓?你还有脸打电话?欠我钱三年了,现在跟我谈协商?要么你立马把钱还了,要么法院该咋执行咋执行,别跟我扯没用的!”
电话“啪”地挂了,忙音像重锤,砸得他头晕。他摸遍全身,只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里面空得只剩烟纸。风卷着碎雪吹过来,他缩了缩脖子,忽然觉得,这冬天比他在城里睡桥洞时还冷。
回到家时,院门锁着。他拍了半天门,才听见媳妇周秀莲的声音从里头传来:“谁啊?”
“是我,玉晓。”
门开了,周秀莲穿着件旧棉袄,脸上没半点笑:“你还回来干啥?不是让你在城里找活干吗?回来又没钱,还得吃家里的、用家里的。”
万玉晓没敢提法院的事,只说:“我回来找法院谈谈,想让他们留点开生活费。”
“谈?你跟法院谈?”周秀莲冷笑一声,转身往屋里走,“我早跟你说过,民不跟官斗,你斗得过人家?人家法官要的是结案率,要的是绩效,谁管你有没有饭吃?你要是能让他们把银行卡解了,我都不姓周!”
他跟着进了屋,老娘正坐在炕沿上纳鞋底,看见他,放下针线叹了口气:“你这回来好几回了,光知道吃家里的米、用家里的油,啥时候往家里放过钱?我这高血压的药,还是你妹上次给买的,再不吃,就得断了。”
万玉晓的脸烧得慌,张了张嘴:“娘,我这不是在跟法院谈嘛,谈成了就有钱了……”
“谈成?你谈了多少回了?”老娘的声音发颤,“小远昨天还跟我说,同学都有新文具盒,就他没有。你当爹的,连个文具盒都给孩子买不起,还谈啥?”
正说着,里屋传来儿子小远的声音:“妈,我能玩会儿平板吗?”
“玩啥玩!作业写完了吗?”周秀莲吼了一声,又转头瞪着万玉晓,“你看看,孩子要啥没啥,我跟你过了这么多年,除了受穷就是受气!早知道你这么没本事,当初我就不该嫁给你!”
万玉晓坐在冰冷的板凳上,听着媳妇的埋怨、老娘的叹气,心里像被灌满了铅。他想起法院里王法官说的“结案率”,想起原告的不耐烦,想起自己冻得空空的账户——他从来没想着当老赖,欠的钱他认,也想还,可现在,连基本的生活都快保不住了。
夜里,他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周秀莲在旁边背对着他,呼吸声很重;老娘在隔壁屋,偶尔咳嗽两声,每一声都像砸在他心上。他摸出手机,屏幕黑着,却能想起账户被冻结时的提示音——那声音,比冬天的寒风还冷。
他想起白天在法院门口,听见两个法官聊天,说“现在执行难,好多被执行人找不着人,能抓住一个算一个”。他忽然觉得可笑,那些真正的老赖,藏得好好的,法院抓不着;而他这样愿意还钱、只是暂时没能力的,却被死死盯着,连一口饭都不肯留。
天快亮的时候,他悄悄起了床。院里的雪积了薄薄一层,踩上去咯吱响。他摸了摸兜里,只有老娘偷偷塞给他的五十块钱——那是老娘攒了好久的零花钱。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在家耗着了,得回城里找活干,哪怕是扛水泥、搬砖头,也得挣点钱,给老娘买药,给孩子买文具盒。
走到村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家的方向,窗户里还黑着。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疼得他眼睛发酸。他想起自己当初欠账时说的“一定还”,想起自己对老娘说的“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再看看现在的自己——连最低生活保障都要跟法院求着要,连家人的期待都满足不了。
他攥紧了手里的五十块钱,一步一步往镇上走。雪越下越大,把他的脚印很快盖住,可他走得很稳。他知道,这条路很难走,可他不能停——他得活着,得挣钱,得把欠的钱还上,得让家人再看到点希望。
只是,这寒冬,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哪怕被法院逼、被家人怨,也得扛着——因为他是男人,是丈夫,是儿子,是父亲,他没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