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穿过一层温暖的、泛着微光的薄膜。
短暂的失重感后，李素智的脚踩在了坚实——但又似乎不那么完全“实在”——的地面上。
耳边萦绕着慵懒的爵士乐，空气中混合着醇厚的酒香、淡淡的烟草味，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记忆碎屑般的甜腻气息。
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装潢复古而奇特的酒吧里。
这里是匹诺康尼的梦境，确切说，是某个汇聚了诸多潜意识碎片的“公共梦境酒吧”。
李素智眨了眨眼，适应着这微妙的不真实感。然后，他看到了黄泉。
她就坐在不远处靠墙的一个半圆形卡座里，依旧是那身标志性的混搭装束，紫色的长发在梦境暧昧的光线下显得愈发沉静。
她面前放着一杯酒液呈现出星空般深邃蓝色的饮品，而她本人……正微微偏头，看向吧台的方向，似乎在看酒保调酒，又似乎只是单纯地放空。
李素智走了过去，在她对面坐下。卡座的皮革触感异常真实。“你还真会找地方。”
黄泉的目光转回他身上，浅紫色的眼眸依旧平静。“这里比较安静。”
她简单地说，然后推了推面前那杯星空蓝的酒，“你的。”
李素智愣了一下，看着那杯明显价值不菲的酒。“……给我的？”
“嗯。”
黄泉应了一声，补充道，“顺便点的。”
李素智拿起酒杯，入手冰凉，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他喝了一口，口感奇异，先是类似薄荷的清凉，随后是某种浆果的酸甜，最后喉间留下一点悠长的、仿佛木质调的微苦。
味道层次丰富得不像梦里的东西——或者说，正因为是梦，才能调配出如此矛盾的和谐。
“谢了。”他有点意外，没想到这位冷冰冰的虚无令使还有这份“顺便”的善意。看来她也不是完全没有人情味嘛。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黄泉小口啜饮着自己面前一杯近乎透明的液体，似乎只是品味，并非为了醉意。
李素智则一边喝酒，一边偷偷打量她，脑子里还在琢磨“化妆品”的疑云，以及接下来该怎么继续拖时间。
几杯下肚，李素智感觉胆子又大了些，正想找个话题，一个身影袅袅婷婷地走到了他们桌边。
“晚上好，两位特别的客人。”声音柔和悦耳，带着一种引人探究的神秘磁性。
李素智抬头看去。
那是一位极为出色的女性。柔顺的紫色长发自然垂落，发尾微卷。
她的眼眸是最吸引人的地方，上紫下金的渐变瞳色，深邃如黑曜石，又仿佛蕴藏着流转的星云，让人一看就容易沉溺其中。
她五官精致立体，容貌出众，带着一种混合了异域风情与知性优雅的气质。
她穿着紫色的小吊带，外罩一件设计别致的黑色外套，下身是紧身皮裤，勾勒出性感的曲线。
头上戴着饰有黑色花纹的紫色头纱，脚上是过膝靴，手上戴着黑色手套。整体造型神秘、华丽，又透着几分成熟的性感。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手中把玩着的一副塔罗牌，牌面图案在酒吧变幻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神秘。
李素智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两秒，然后——
“噗……咳咳咳！”
他突然被一口酒呛到，猛地咳嗽起来，脸都憋红了，但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向上咧，眼神里充满了某种看到熟“鸟”的、极其古怪的笑意。
来了来了！说天鹅天鹅就到！哦不，是忆者，黑天鹅！
这位可是流光忆庭的成员，记忆的收藏家与窥探者。优雅，神秘，气质绝佳，是无数玩家心目中的成熟大姐姐典范。但是……
哈哈哈对不起……一想到她后来的遭遇……尤其是被旁边这位“拔毛”……我就……噗！
李素智用力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才勉强把爆笑的冲动压下去，但眼底的笑意和嘴角的抽搐怎么也藏不住。
他得了病，一种看到黑天鹅就想笑的病，病因是知晓未来“黑历史”的穿越者综合征。
黄泉只是淡淡地瞥了黑天鹅一眼，没有任何表示，继续喝她的“透明水”。
黑天鹅对李素智的失态并不介意，反而露出一个更加迷人的微笑，仿佛见惯了客人的各种反应。
她优雅地在桌边空位坐下，塔罗牌在她修长的手指间灵活地翻转。
“看两位的气场如此独特，交织着难以言喻的命运轨迹……恕我冒昧，我是一位占卜师，对过往与未来的丝线略有感知。”
黑天鹅的声音仿佛带着钩子，让人不自觉想倾听。
“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为两位解读一二？或许，能让我稍稍瞥见……两位过往中那些精彩的记忆碎片？”
她说得委婉，但李素智和黄泉都听明白了。
什么占卜师，分明就是流光忆庭的惯用伎俩——打着解读命运的幌子，实则是来窃取、品尝他人珍贵或独特的记忆。
李素智差点又想笑。
来了来了！经典作死环节！黑天鹅小姐姐，你知道你面前坐着的是谁吗？你就敢窥探？你的毛……啊不，是你的记忆保护层还好吗？
黄泉放下了杯子，浅紫色的眼眸终于正眼看向黑天鹅，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周围梦境的微光似乎都黯淡了一瞬。
黑天鹅保持着完美的笑容，仿佛没感觉到任何压力。她轻轻抬起手，指尖仿佛有细微的、星光般的粉尘溢出，朝着李素智和黄泉的方向飘来。
“让我看看……两位过往的美好回忆吧。”
她的力量温柔地拂过。
首先触及的是李素智。
瞬间，黑天鹅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在她的“视野”中，或者说，在她试图读取的记忆表层，没有连贯的画面，没有清晰的情感，没有具体的事件……只有一片无边无际、嘈杂无比、疯狂循环的——
“哈哈哈哈哈哈——！！！”
“嘿嘿嘿嘿嘿——！！！”
“啊哈哈哈哈嗝——！！！”
无穷无尽、层层叠叠、充满了纯粹恶意欢愉与癫狂戏谑的笑声！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充斥了她的感知！
那笑声来自至高之处，带着星神级别的“污染性”，几乎要让她的意识也跟着一起狂笑到崩溃！
欢愉……星神阿哈？！
黑天鹅心中巨震，指尖的星光粉尘剧烈颤抖，差点被这过于“刺激”的记忆表层冲击得溃散。她连忙将感知从李素智身上抽离，如同被烫到一般。
这家伙的记忆表层怎么全是阿哈的笑声？！他是欢愉令使？还是被阿哈深度污染了？
惊魂未定的黑天鹅，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旁边的黄泉。
这一次，更加诡异。
什么都没有。
不是空白，不是黑暗，而是“无”。
她的感知力如同石沉大海，投入一片绝对的“虚无”之中。没有画面，没有声音，没有气味，没有温度，没有情感，没有过去……
甚至连“没有”这个概念本身，都在被缓慢地稀释、湮灭。她的意识边缘仿佛触碰到了冰冷的、永恒的寂静，那寂静正在反过来“溶解”她探出的触须。
虚无？
黑天鹅的脸色第一次真正变了。优雅从容的笑容消失无踪，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骇。
眼前这个紫发女人……她的记忆，不，她存在的“记录”本身，仿佛就是一片行走的虚无！这怎么可能？！就算是再孤僻沉默的人，记忆也不可能如此绝对地“无”！
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可能撞上了远超预估的、极其恐怖的存在。不是令使级别那么简单……这种特质……
跑！
必须立刻离开！中断连接！逃离这个卡座！
黑天鹅当机立断，瞬间切断了所有外放的感知力量，身体做出要优雅起身告辞的姿态，塔罗牌都差点没拿稳。
然而，她还是慢了一步。
一只戴着缠绕蛇纹与枷锁手套的手，不知何时，已经轻轻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那只手看起来并没有用力，但黑天鹅却感觉仿佛被整个宇宙的“沉寂”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她僵硬地、一点点地转过头，对上了黄泉那双浅紫色的、虚无的眼睛。
黄泉看着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用那平淡无波的语调，陈述般地说道：
“这就想跑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黑天鹅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变了。
酒吧的背景音、其他客人的低语、变幻的光线……全部褪去、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她仿佛被拖入了一个只有她和黄泉存在的空间。
不，不是空间。是……记忆的层面？还是意识的交锋？
她看到自己的影子——那代表着她的忆者本质、她的记忆与存在投影——不受控制地显现出来，试图化作一只优雅的、振翅欲飞的黑紫色天鹅，逃离这片可怕的“虚无”。
但一条无形的、冰冷的“蛇”，仿佛从黄泉的身影中蔓延而出，轻易地缠住了天鹅的影子。
“不……等等！这是个误会！我只是……”黑天鹅试图解释，声音里失去了所有的从容，只剩下惊慌。
黄泉没有听。
在那纯粹的意识层面，李素智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超现实的一幕：
优雅神秘的黑天鹅小姐，她的身影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扯、剥离。
象征着她力量与本质的、如同光影羽毛般的东西，正被一丝丝、一缕缕地从她身上“扯”下来。
那过程并非血腥，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解体”感。她试图挣扎，影子化作的天鹅哀鸣振翅，却一次次被那条虚无之“蛇”无情地咬住、撕碎，更多的“羽毛”纷纷扬扬地飘落、湮灭。
黑天鹅脸上的表情从惊慌变成了痛苦，然后是恐惧，最后甚至出现了一丝……空洞。
她华丽的衣饰仿佛都失去了色泽，整个人的存在感都在急剧减弱，好像下一秒就要彻底消散在这片虚无的“记忆”战场。
我滴个乖乖……现场版《永劫轮舞》！比游戏里看到的还……带劲？
李素智端着酒杯，看得津津有味，差点想摸出手机录下来。不过看着黑天鹅那越来越苍白的脸和逐渐涣散的眼神，他又觉得有点……
嗯，幸灾乐祸不太好？但真的很好笑啊！让你随便窥探别人记忆！踢到铁板了吧！还是虚无合金板！
就在黑天鹅的影子几乎要被撕扯得只剩一个模糊轮廓，仿佛连骨架都要显露出来时，那种可怕的“剥离”感突然停止了。
黄泉收回了手。
周围酒吧的嘈杂、光影、气味瞬间回归，仿佛刚才那恐怖的一幕从未发生。
黑天鹅剧烈地喘息着，脸色苍白如纸，额头渗出冷汗，原本深邃迷人的眼眸里充满了心有余悸的恐惧，看向黄泉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深渊怪物。
她紧紧抓住自己的塔罗牌，指节发白，身体还在微微颤抖。她身上似乎没什么外伤，但那种精神层面被狠狠“刮”了一遍、差点被“拔毛”拔到本源的感觉，让她灵魂都在战栗。
“……抱、抱歉……打、打扰了……”
黑天鹅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完，再也顾不上任何优雅风度，踉跄着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卡座，消失在梦境酒吧迷离的光影中。
李素智看着黑天鹅狼狈逃窜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越笑越大声，最后干脆趴在桌子上肩膀耸动。
“哈哈哈……对不起……但我真的忍不住……哈哈哈哈哈！”
黄泉看了他一眼，没问他在笑什么，只是重新端起自己那杯透明的液体，轻轻抿了一口，仿佛刚才只是随手赶走了一只烦人的飞蛾。
李素智笑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擦掉笑出来的眼泪，看向黄泉，眼神里多了几分奇异的探究。
“我说……黄泉姐姐，你刚才……是不是手下留情了？”
按照他知道的“剧情”，黑天鹅虽然惨，但好像没真被“弄死”。
黄泉沉默片刻，给出了一个非常符合她风格的答案：
“她的记忆，尝起来没什么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