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焕说不下去了,摘下眼镜,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尚和平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那股气反而消了些,六姑娘不走,五姑娘也未必不被逼上东山寨。
说到底,李文焕也不过是个乱世里挣扎求生的读书人,有他的软弱,有他的无奈,但也有他的真心。
“六姑娘现在怎么样?”尚和平放缓了语气。
“还……还好。”李文焕重新戴上眼镜,声音还带着鼻音,“就是害喜害得厉害,吃不下东西,人也瘦了一圈。我请了个老妈子照顾她,可那老妈子嫌钱少,做事也不尽心……”
尚和平沉默片刻,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推到李文焕面前:“这里有五十两。十两还韩先生,剩下的给六姑娘抓药,买些补身子的,再换个好些的老妈子。”
李文焕愣住了:“这……这怎么行……”
“拿着。”尚和平不容拒绝,“九奶奶对我有恩。六姑娘是王家的姑娘,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她的。你若还有点良心,就好好待她,给她个名分。”
李文焕眼眶一红,手指颤抖着接过荷包,攥得紧紧的:“尚先生,我……我一定会的。等这阵子忙完了,我就去求总办大人,给我开个文书,我……我娶她。”
尚和平摆摆手,“李文焕,我只是替五……王家鸣不平,不是来讨债的。”
“我今日来见你,是因为东山寨已经不再是匪窝,我有意带他们走正途。只是眼下有难临头,需要你帮忙。”尚和平主动又给李文焕倒了一杯茶。
“这忙若帮成了,你我过往的事一笔勾销;若帮不成,或者你不愿帮,我也不强求,只当今日没见过。”
这话说得明白。李文焕抬起头,眼中有了决断:“尚先生,您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做。程九爷和您的恩情,我一直记着。”
“好。”尚和平点头,“第一,我想知道,巡防营那边对东山寨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剿,还是不剿?”
李文焕压低声音:“营里分三派吵得厉害。张协统力主剿,说匪患不除,地方不宁;李管带主张抚,说眼下时局不稳,不宜大动干戈;还有一帮人骑墙观望。”
他记性是真的好,复述会上说法都是录音机式的复刻,“不过……最近张协统那边势头很猛,尤其前两日郭秉正营长押解队伍又被劫了,我听说他在暗中调集人手,像是要有动作。”
“往哪个方向调?”尚和平追问。
“这就不清楚了,只听说是往东南边去。”李文焕道。
“尚先生,还有件事……我在档案房见过一份日本满铁调查部递上来的‘地质勘察申请’,申请勘探的区域,就在奉天东南一百五十里,这从地图上看,和东山那片地方有重合。”
尚和平眼神一凛:“申请批了吗?”
“还没有,但文书上有张协统的批注:‘此乃利国利民之事,宜速办。’”
李文焕顿了顿,“而且,最近有人递过一份‘奉天矿业商会’的文书,申请勘探民间废弃矿洞……我总觉得,这两件事怕是有关联。”
“嗯~,你在总督府,能不能想法子摸摸这个‘矿业商会’的底?”
“我可以试试。”李文焕点头,“但那是近期的文书,我没权限调阅,只能暗里想想办法。”
“有劳了。”尚和平拱手,”但要小心,别让人察觉。”
“我明白。”李文焕郑重应下。
犹豫片刻,又说:“还有件事……我昨日在衙门里,听两个差役闲聊,说张协统最近和日本领事馆的人走得很近,还收过日本商社的厚礼。这剿匪的事……怕是没那么简单。”
尚和平心中冷笑。当然不简单,这分明是借剿匪之名,行强占矿脉之实。
“李文焕,这些消息都很重要。”尚和平正色道,“你若再听到什么风声,务必想办法传个信。韩先生那里有渠道联系我。”
“好,我一定留意。”
两人又说了几句,李文焕从包袱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这是喜兰……六姑娘让我捎给九奶奶和五姑娘的。她知道我今天要来见你,昨天连夜绣的几方帕子,说想姐姐了。”
尚和平接过布包,入手柔软,心里也不是滋味——王家姐妹,一个在山寨扮男装担惊受怕,一个在奉天怀着身孕朝不保夕,这世道……
“告诉她,九奶奶很好,五姑娘也很好,让她保重身子。”尚和平收起布包,“你也……好自为之。”
李文焕红着眼圈起身,拱手告辞。
走到楼梯口时,又回头看了一眼,眼神复杂,终究还是下楼去了。
尚和平独坐茶楼,心中却翻江倒海。
李文焕带来的消息,印证了他的判断——东山确有金矿,张协统、日本人目标直指东山的金矿。
而所谓的“剿匪”,不过是扫清障碍的借口,所以这匪必须剿了?算盘张、还有伍万、吕三也都是棋局中的一子吗?
那算盘张和野狐甸子劫杀自己那拨人不是一伙的?伍万和吕三是不是一伙儿的?
他端起已经凉了的茶,一口饮尽。茶汤苦涩,却让他头脑更清醒。
他起身结账,走出茶楼。
午时的阳光刺眼,街上人来人往,车马喧嚣。
回到小院时,王二贵正焦急地等在门口,见他回来,才松了口气:“少爷,您可回来了!刚才韩先生派人来,说请您晚上过去一趟,有要紧事。”
“知道了。”尚和平走进院子,脚步却忽然一顿。
院子里那株老槐树下,石桌上放着一件东西——是个小小的油纸包,用麻绳系着。
尚和平心中警铃大作,警惕地四下看了看,院门紧闭,老苍头赵伯在门房里打盹,一切如常。
他走上前,拿起油纸包。很轻,捏了捏,里头像是纸。
解开麻绳,打开油纸,里面是一张叠成方胜的纸条,还有一小撮……黑色的粉末。
尚和平将纸条凑近鼻尖,隐隐闻到一股……草药味。和野狐甸死士身上的气味,有几分相似。
他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今夜子时,盛京宝号后巷,有人等。独来。”
没有落款,字迹潦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