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里的空气像是凝固的蜡油,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顶棚那盏时明时暗的节能灯,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仿佛连光线都在颤抖。
“但是……我们有的选吗?”
张伟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从深渊里捞出来的石头,裹着湿冷的寒气,砸进了这片死寂。那声音平静得可怕,甚至带着一丝自嘲般的凉意,像是早已看透了什么,又像是放弃了什么。但这寥寥几个字,却让先前所有的争论、所有压抑的焦躁,瞬间冻结。
林薇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她看着张伟——他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上,上半身缠着的绷带在昏黄灯光下泛着病态的苍白,脸上蒙着的布条遮住了那双曾经能“看见”太多东西的眼睛。他的平静,比任何歇斯底里都更让她心慌。话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眼眶里打转的、倔强不肯落下的泪水,在边缘泫然欲滴。
白鸽紧握着拳头,指关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软肉里,留下几个月牙形的、渗血的印子。他那只仅存的、未被机械替代的生物眼,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里面翻涌着某种剧烈挣扎的东西——有愧疚,像毒藤一样缠绕着心脏;有不甘,烧得喉咙发干;还有一种逐渐压过一切的、近乎毁灭的决绝。
艾莉西亚保持着按剑的姿态,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她的眼神锐利如淬过火的刀锋,一寸寸扫过每个人的脸,仿佛在评估,在权衡,最后那刀刃般的目光,落在了张伟蒙着布条的脸上,微微一顿。
老鬼的机械复眼在昏暗中无声转动,发出极其细微的齿轮啮合声,红绿的光点交替明灭,最终定格在张伟的方向。他喉咙里的发声装置传出嘶哑的、带着电流杂音的话语,像是生锈的锯子在拉扯铁皮:
“小子,你知道那地方意味着什么吗?‘观星台’……”
他顿了顿,似乎想找个合适的词,最终只是发出一声类似叹息的杂音。
“那是自由城传说里都带着血腥味的名字。酒馆里那些醉鬼拿来吓唬小孩的故事,十个里有八个跟它有关。据说,五十年前第三区大断电前夜,有人看见观星塔顶亮起过不该有的光;二十年前‘缄默修会’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后传出的密信里就画着它的标志;甚至五年前那场差点毁了半个下城区的‘灵能回涌’事故,调查队私下里的报告,也隐约指向那片区域……”
机械复眼的光点急促闪烁了几下。
“能进去还能囫囵个出来的人,要么成了只会念叨疯话的废人,要么……”老鬼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是怕惊动什么,“就不再是‘人’了。理事会把它封存,抹掉记录,不是没有道理的。那地方……不干净。不是鬼怪那种不干净,是更深层的,触及‘根源’的……扭曲。”
“我知道。”张伟点了点头。他的动作很稳,绷带下的脸精准地转向老鬼发声的方向,仿佛还能看见。“所以,才更要去。”
他缓缓地、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开始陈述。那语气不像是在说服别人,更像是在把脑海里演练过无数遍的链条,一节一节摆出来,给自己看,也给这令人窒息的现实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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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理由。”
他伸出左手食指,指尖因为失血和疲劳微微颤抖,但很快稳住了。
“如果我不去,她会怎么想?”
这个“她”字说得很轻,却让安全屋的温度又降了几度。所有人脑子里都浮现出那个穿着白大褂、笑容温和却让人骨髓发冷的女人——“博士”。
“她会觉得饵不够香,或者,我们不敢接招。”张伟的嘴角扯了扯,一个近乎没有弧度的、冰冷的笑。“然后呢?她会继续。寻找下一个‘小雨’,下一个‘暴君’,用更精巧、或者更残忍的方式,继续她的‘实验’。会有更多像我们一样——或者还不如我们,连挣扎机会都没有的人——被当成‘基石’,被植入那些该死的人工髓核,被推向那扇‘门’,在疯狂和痛苦中……消散。”
他顿了顿,呼吸略微加重,缠着绷带的胸膛起伏了一下。
“她这次主动递出‘观星台’的钥匙,可能是一时兴起,可能是觉得时机到了,也可能……是个陷阱。但无论如何,这是我们第一次,可能也是唯一一次,能踏入她‘主场’的机会。被动等待,等她准备好一切,等更多的‘小雨’出现?我们等不起。阻止她的机会,也许只有这一次,在她主动打开那扇门的时候。”
空气里只剩下通风管道传来的、呜咽般的风声。
“第二个理由。”
他竖起第二根手指,那只手无意识地抬起来,摩挲着自己左手腕上那个冰冷、不断发出微弱嗡鸣和规律震动的手环——黄昏理事会留下的监控与限制器。
“我的这双眼睛,‘灵瞳’……”他说这个词的时候,语气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像在说一件不属于自己的、又甩不掉的凶器。“它让我看到了很多不该看的东西。门的裂缝,能量的流动,人心的阴影……还有代价。”
他轻轻按了按蒙眼的布条。
“但我看到的,始终是碎片。是巨大真相冰山露出水面的、尖锐的一角。‘门’到底是什么?那些所谓的‘归墟能量’从何而来,去向何方?灵瞳为什么会选中我?黄昏理事会那帮藏在阴影里的老爷们,到底想从‘门’里得到什么?还有‘博士’……她知道的,恐怕比理事会档案库里的还多。这些问题,像鬼魂一样缠着我,睡梦里都能听见它们的低语。”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却更加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燃烧般的渴望。
“我需要答案。哪怕知道答案本身就是毒药,知道追寻真相的代价可能是我的命……但至少,在我被这双眼睛彻底拖垮,或者被它害死之前,我想知道。我想知道全部的、血淋淋的真相。否则,我之前付出的所有代价——小雨的,我自己的,大家的——就真的……毫无意义了。”
那是一种源自“窥秘者”本能的对“真实”的渴求,更是被无数次“看见”却又“看不懂”的折磨催生出的、近乎自毁的决心。
“第三个理由。”
他竖起了第三根手指,语气忽然放轻了一些,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黑色幽默的笑意。
“她,或者说她背后的黄昏理事会,可能犯了一个错误。”
白鸽抬起了头。
“他们把我当成了一个有价值的‘样本’,一个需要小心布置、耐心诱捕的‘猎物’。他们评估我的能力,限制我的眼睛,监控我的状态。但他们可能忘了,或者根本不屑于去了解——”
张伟顿了顿,蒙着布条的脸转向虚空,仿佛在凝视某个遥远的、已经模糊的过去。
“在得到这双该死的眼睛之前,我是个送外卖的。”
安全屋里一片死寂。连老鬼的机械嗡鸣都似乎停了一瞬。
“送外卖的,最擅长什么?”他像是在问众人,又像是在问那个曾经穿梭在大街小巷、与时间赛跑的自己。“不是在阳光明媚、路况安全的主干道上跑得快。而是在那些陌生的、混乱的、地图上没有标注的旧街区,在迷宫般的后巷和随时可能塌方的废弃楼宇里,面对突然封锁的道路、莫名其妙的刁难、甚至是不怀好意的埋伏……以最快的速度,找到那条唯一能通的、哪怕狭窄肮脏的小路,把东西送到指定地点,然后——”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像结了冰。
“——全身而退。”
“他们给了我地址——‘观星台’。给了我邀请函——那封藏着密文的信。甚至,可能还好心地给我准备了‘见面礼’——比如关于门的某些‘知识’,或者如何关闭门的一线‘希望’。”张伟的嘴角那点笑意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锋利,“但他们没想过,也没在乎过,一个习惯了在陌生险境里找生路的外卖员,最懂得怎么在看似绝境的地方,嗅到那条或许能钻出去的缝,摸到那块或许能借力的砖。”
“他们打开了‘观星台’的门,想让我进去。好。”他最后说,声音平静得如同在陈述明天的天气,“那我就进去。但怎么进,进去后看什么,拿什么,以及……最后怎么出来,得按我的‘路线’来。”
漫长的沉默。
林薇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一颗一颗,砸在她紧握的、骨节发白的手上。她没有出声,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白鸽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那里面翻腾的东西太多太沉,最终都沉淀为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艾莉西亚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吐出一口气,按在剑柄上的手松开了,改为抱臂而立,下颌微微一点——一个沉默而沉重的默认。
远程通讯频道里,沙沙的电流声持续了几秒,然后,夜琉璃那特有的、缺乏起伏的电子音响起:
“逻辑链条成立。风险评估:极端高危。‘观星台’区域现存数据残缺度93.7%,已知危险分类包括但不限于:物理结构异常、高浓度未分类能量辐射、精神污染指数超标、历史记录中存在多次观测者意识丧失或畸变案例。”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进行了一次高速运算。
“但对比选项:被动等待,风险同样处于累积状态。目标‘博士’行为模式预测难度极高,其后续行动可能导致更不可控、波及范围更广的后果。基于现有情报与团队状态分析,主动介入虽成功率估值低于15%,却是目前唯一可能获取关键信息、打断对方布局的路径。”
“建议:”电子音斩钉截铁,“如果决定赴约,必须进行最高级别针对性准备。装备、情报、战术、撤退方案,需预设至少三重冗余应急预案。同时,对参与者进行极端环境适应性特训与精神抗性强化。”
张伟点了点头,蒙着布条的脸转向发出声音的通讯器方向。
“那就准备。”他说,四个字,钉在了安全屋沉闷的空气里,再无转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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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三天,安全屋变成了一个疯狂运转的、弥漫着铁锈、机油、汗水和绝望气息的备战巢穴。
能力特训:
张伟的视觉恢复近乎停滞。灵瞳过度使用的反噬,加上“博士”那不知名药剂的影响,他眼前的世界如同永远隔着一层浓重不散的、晃动着暗红与灰白污渍的毛玻璃。偶尔有模糊的光影闪过,但更多的时候,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放弃了短期内恢复视觉的奢望,转而将所有的精力、压榨到极致的精力,投入到强化“盲视”感知上。这是他在失去利刃后,能抓到的唯一一根粗糙的木棍。
林薇成了他最主要的“教练”。这个平时温婉柔和的女孩,此刻展现出了惊人的坚韧和耐心。她引导张伟,不是用眼睛去“看”,而是用全身的灵能感知,去“触摸”周围的世界。
他们用厚厚的黑布蒙上张伟的眼睛(尽管已是多余),让他在狭小、堆满各种器械和杂物、处处是陷阱的安全屋里缓慢移动。林薇不说话,只是偶尔释放出极其微弱的、带着不同“色彩”的灵能波动——平静时如涓涓细流,担忧时如涟漪荡漾,警惕时如针刺尖锋。
起初,张伟走得磕磕绊绊。他撞翻了工具箱,被裸露的电线绊倒,膝盖磕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闷响。他的感知混乱不堪,能量的流动、空气的扰动、物体的轮廓,所有信息搅拌在一起,如同沸粥。头痛得像要裂开,虚空髓核在过度压榨下发出危险的嗡鸣,手环的警报时不时短促震动。
但他没停。
一次,两次,十次,几十次。
渐渐地,某种混沌中的秩序开始浮现。他能“感觉”到前方半米处那个铁柜子阻隔空气流动形成的、极其微妙的压差和回旋;能“分辨”出林薇站在左侧三米外时,那缕灵能波动里隐含的疲惫与紧张;甚至能在老鬼调试他那台老旧的频谱分析仪时,“捕捉”到不同电子元件工作时散发的、有规律可循的细微能量脉冲——电容充电时的绵长涟漪,晶体管开关时的瞬间尖峰,屏幕刷新时的断续震颤。
这是一种粗糙的、极其耗费心神的感知方式。它远不及灵瞳那般清晰、精准、洞察本质,更像是一个高度近视的人在没有眼镜的情况下,拼命眯眼去辨认世界。每一次训练结束,张伟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被虚汗浸透,脸色苍白如纸,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直跳,必须靠林薇搀扶着才能坐下,灌下味道刺鼻的营养剂。
但他坚持着。这是他在黑暗中的眼睛,是他在“观星台”那未知险境里,可能唯一的依仗。
装备准备:
夜琉璃通过多重加密、不断跳频的数据链,远程操控着白鸽带来的一个便携式微型精密加工台。冰冷的机械臂在微米尺度上作业,发出几乎不可闻的蜂鸣。
她的核心目标,是张伟左手腕上那个黄昏理事会留下的监控手环。
“原有功能必须保留,甚至要强化。”夜琉璃的电子音在加工台细微的嗡鸣中响起,冷静得像在陈述解剖步骤。“生命体征监测模块灵敏度提升30%;神经负荷与灵瞳使用监控,增加皮层异常放电检测子项;强制中断协议不变,但触发阈值关联新增变量。”
一只细小的、宛如深海怪虫幼虫的银色金属装置,被机械臂以不可思议的稳定和精准,小心翼翼地嵌入到手环内部结构的缝隙深处。几根比头发丝还细的探针,穿透皮肤表层,连接上手腕处几条最关键的浅层血管和神经末梢束。
“新增模块:代号‘归途’紧急应对单元。”夜琉璃解释,“内部储存三剂高压浓缩混合液。主要成分:从你之前提供的、小雨髓核衰变残骸中提取提纯的‘归墟血清-III型’,混合高纯度灵能催化剂,以及……微量精神稳定剂骨架。”
张伟蒙着布条的脸动了动。“归墟血清”这个词,让他想起小雨最后那段时间,身体不可逆转的畸变与消散。
“功能:当监测到你的生命体征降至预设濒死阈值,或遭遇高强度、无法抵抗的精神侵蚀、意识剥离类攻击时,注射单元会强行启动,在0.3秒内将全部药剂注入你的循环系统。”
电子音毫无波澜,却陈述着令人骨髓发冷的内容。
“预期效果:瞬间超载激发你体内虚空髓核的全部潜在能量,暂时性屏蔽绝大部分神经痛觉信号与肉体损伤反馈,大幅提升反应速度、肌肉力量、灵能感知强度,并在极短时间内,构建一层高强度的、针对负面精神影响的屏障。持续时间,根据个体差异与侵入强度,预估为三到五分钟。”
“代价?”张伟平静地问,仿佛在问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药剂效果结束后,根据注入剂量和个体差异,”夜琉璃的声音冰冷如手术刀划开皮肤,“可能导致以下一种或多种后果:多器官急性衰竭、神经回路永久性灼伤与断裂、髓核能量暴走引发内源性侵蚀、或……直接生理性死亡。”
她停顿了一秒,像是为了强调。
“即便侥幸存活,后遗症也将是永久性的、灾难性的。髓核可能彻底沉寂或暴走失控,神经损伤可能导致局部瘫痪或感知紊乱,身体机能大概率无法恢复至原有水平的50%以上。”
“这是最后的、理论上与敌偕亡的手段。非绝对绝境,不可触发。触发指令已绕过你的表层意识,写入潜意识最深层。当监测数据符合预设的、代表‘绝无生理生存可能’或‘意识即将永久丧失’的极端条件时,它会自动启动。你无法通过主观意志阻止或中断。”
张伟抬起右手,抚摸着改装后略厚了一些、触感更加冰冷坚硬、仿佛某种生物甲壳的手环。那下面,藏着通往地狱的单程票上,最后一个或许能炸开一条血路的保险栓。
他点了点头。
战术安排:
反复推演、争吵、再推演之后,最终的方案带着浓重的无奈与决绝,被确定下来。
张伟独自赴约。按照老鬼最终破解出的、信纸隐藏的第二层信息指示——前往“织梦街”深处,在特定时间(信上暗示的“星轨交汇之时”),等待一个可能出现的、信中所谓的“引路人”。跟随他,进入“观星台”。
而小队其他成员——林薇、艾莉西亚、白鸽——则在外围尽可能接近的区域潜伏。夜琉璃会动用她目前能调动的、所有未被理事会标记或监视的资源,尝试从外部破解或干扰“观星台”可能存在的能量屏蔽场、物理防御系统和信息封锁。他们会携带所有能找到的、最强力的远程支援装备和破坏性武器,包括老鬼从黑市弄来的、号称能短暂干扰低强度能量场的“谐振炸弹”,以及白鸽保留下来的几枚高爆穿甲弹头。
约定信号简单到近乎绝望:张伟如果发现关键信息,或遭遇无法应对、必须立刻撤离的危险,会尝试通过改装手环上一个极其隐蔽的、依靠生物电驱动、只发送单次高强度脉冲的微型发射器,发送一组特定频率的求救信号。夜琉璃坦言,在“观星台”可能存在的屏蔽下,信号能被接收到的概率,乐观估计不超过10%。
如果超过预定时间——二十四小时——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无论是信号还是任何形式的联络,外围小队将启动“烛火”强攻预案。那基本等同于自杀式袭击,旨在制造最大程度的混乱,吸引注意,或许……能为可能还活着的张伟,创造一线渺茫到可以忽略不计的逃生机会,或者,至少能让他们亲眼确认他的结局。
计划摊在桌上,像一张写着“此路不通”却不得不走的地图。每个人都签了名,用指纹,或者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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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前夜,安全屋里异常安静。该准备的似乎都准备了,该说的话,在沉重的气氛里,反而都显得苍白。
林薇坐在张伟身边的小凳子上,默默握着他缠着绷带的手。她的手很凉,指尖微微颤抖,掌心却有一层薄汗。
张伟反手握住她,动作有些迟缓,但很稳。他粗糙的指尖,轻轻拂过她因为连日操劳、担忧、以及不间断使用灵能辅助训练而变得有些粗糙的手背。
“还记得吗,”他忽然开口,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在讲一个别人的、无关紧要的故事,“刚认识那会儿,在锈蚀城。我总想着,等哪天不用送外卖了,不用为了那点‘门’之力提心吊胆了,得……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他蒙着布条的脸转向窗外——虽然那里只有加固的钢板和监测探头,并无风景。
“看看真正的天空是什么颜色,不是透过灵瞳看到的能量晕染;看看远处的山,是不是真的像老照片里那么绿;甚至……就看看街上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他们为什么笑,为什么愁,平常的一天是怎么过的。”
林薇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仿佛一松开,他就会消失在黑暗里。
“后来,”张伟继续道,语气里带着一丝遥远的、近乎自嘲的凉意,“有了这双眼睛。看得是‘清楚’多了。能看到能量流动的脉络,能看到人心底潜藏的阴影,能看到门后那令人疯狂的低语具现化的纹路……可看到的,大多是黑暗,是扭曲,是痛苦,是各种……明码标价的代价。”
他顿了顿,呼吸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但有一样东西,”他轻声说,声音里透出一种奇异的柔和,与之前的冷静分析截然不同,“我好像一直没来得及,也没学会……怎么好好‘看’。”
“什么?”林薇的声音哽咽了,带着浓重的鼻音。
“你。”张伟说。一个字,很平静,却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无声的巨浪。
他抬起另一只手,摸索着,笨拙地,却无比小心地,触碰到林薇的脸颊。指尖划过她湿润的眼角,颤抖的睫毛,紧咬的唇。
“用这双眼睛,不带着‘窥秘者’的审视,不分析你的能量结构,不评估你的灵能波动等级,不预测你下一步的行动可能……”他的指尖停在她的脸颊,微微发烫,“就只是……像一个最普通的人,看着另一个最普通的人那样,好好看看你。看看你笑的时候,眼睛是不是像他们说的,会弯起来;看看你生气的时候,鼻尖会不会皱一点;看看你……真实的样子。”
林薇的眼泪决堤般涌出,无声地,滚烫地,滑过他的指尖。她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他缠着绷带的掌心,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却死死咬着牙,不肯泄出一丝哭声。
张伟的手掌感受到那滚烫的湿润,他僵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用尽全力地,收拢手指,轻轻握住她的手,连同她所有的颤抖和眼泪。
“所以,”他低下头,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近乎固执的承诺,在这弥漫着铁锈和绝望气息的安全屋里,清晰无比地响起:
“我会回来的。”
“我还没学会呢。”
黑暗中,林薇用力地、重重地点头,滚烫的泪水浸透了他掌心边缘粗糙的绷带,留下深色的、灼热的痕迹。
决意,早已如淬火的钢铁,冷硬而不可折。
准备,已至人力所能及的极限,尽管前方仍是深不见底的迷雾。
通向“观星台”——那传说中能窥见“门”之终极真相,亦必然铺满荆棘、疯狂与鲜血的未知绝地——的倒计时,在每个人沉重的心跳声中,一分,一秒,无可挽回地,走向归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