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院前的战斗结束了,但噩梦并未随之消散。
那道半米长的、边缘光滑如同被最精密的仪器切割出来的黑色空间裂缝,静静地悬浮在原先通道消失的位置。它不再散发七彩油污般的光泽,也没有能量波动溢出,安静得就像墙上的一道普通裂痕。然而,正是这种“安静”,在经历了刚才那场扭曲现实的战斗后,显得格外诡异和不祥。
张伟和林薇拖着疲惫的身躯,暂时退到了剧院外围相对“正常”的区域。林薇几乎耗尽灵能,靠着墙壁微微喘息。张伟右眼的刺痛逐渐平复,但左眼因长时间高负荷运转而酸涩不已,视野边缘偶尔还会闪过那些非欧之兽扭曲几何结构的残影。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去看那道裂缝,但它就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感知的边缘,带来持续不断的、微弱的心理压力。
他们很快发现,不对劲的不只是那道裂缝。
先是剧院附近几条街区的居民开始出现异常。
起初是零星几个在附近废墟里翻找东西的拾荒者,他们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始胡言乱语,对着空气比划着复杂的手势,或者在墙上、地上用碎石刻画着意义不明的、充满锐利棱角的几何图案,口中念念有词,尽是些“不成立的假设”、“循环论证”、“非交换群”之类破碎的数学术语。
紧接着,一些躲在附近建筑里的普通人也出现了症状。有人突然声称自己“看穿了世界的逻辑漏洞”,对着自家的墙壁不停撞头,试图“修正错误”;有人则获得了短暂的、诡异的能力——比如凭空让一小块区域内的物体失去颜色,或者让几枚硬币违反概率论同时直立旋转;更多的人则陷入了相似的、令人窒息的噩梦。
“全是……线……角……面……”
“城市……没有街道……只有……形状在生长……”
“它们……在计算……我们……”
“公理……我们需要公理……”
类似的梦呓和恐慌描述,通过老鬼的地下情报网络和夜琉璃接入的零散民用通讯频道,雪花般汇聚过来。受影响的区域,以那道裂缝为中心,呈现出缓慢但明确的扩散趋势。
“精神污染。”白鸽在加密频道里总结,她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她那边协助疏散和控制其他薄弱点污染的工作同样艰难。“不是直接的能量侵蚀,而是某种……信息层面的渗透。裂缝在持续散发我们无法直接听到,但可以直接作用于意识底层的‘低语’。”
夜琉璃调动了所有能调用的计算资源,对从受影响者脑波中捕捉到的异常信号碎片,以及从裂缝周围空间采集到的、极其微弱的信息残留进行解析。
“初步分析完成。”几个小时后,夜琉璃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罕见的、类似困惑的凝滞感,“‘低语’并非杂乱无章的噪音。其本质是高度压缩、加密的数学逻辑信息流。包含大量未定义符号、超越当前认知维度的几何公理片段、以及非线性、非交换的运算规则。其编码方式极其古老且精密,像是一种……测试协议,或者邀请函。”
“邀请函?”林薇看着不远处一个正用头磕着墙壁、喃喃自语“证明不完备”的流浪汉,只觉得浑身发冷,“邀请人去哪里?变成他们那样吗?”
张伟一直沉默着。他的目光几次扫过那道安静的黑色裂缝,左眼的蓝金色漩涡微微流转。在洞察之瞳常态化的敏锐感知下,他能“感觉”到裂缝那里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的、冰冷的“秩序”感,与周围混乱的现实格格不入。那种诱惑的低语在他意识边缘徘徊,虽不如通道关闭前那般清晰强烈,却如同背景噪音,挥之不去。
他需要一个答案。
“掩护我。”张伟对林薇低声道,站起身,朝着裂缝走去。
“张伟!”林薇想拉住他。
“只是用眼睛看看。”张伟回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不靠近。我需要知道那里面到底是什么。”
他停在距离裂缝大约十米的地方,这个距离既能相对清晰地观察,又能保证有反应时间。深吸一口气,他将全部精神集中在左眼。
洞察之瞳,激活!
蓝金色的光芒在瞳孔深处亮起,视野瞬间穿透了现实的表象。
这一次,他没有去看能量流动,也没有去看信息结构。他将“洞察”的焦点,对准了那道裂缝本身,试图“看”穿那层薄薄的、隔开两个维度的“膜”。
起初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但很快,黑暗开始“解构”。
在洞察之瞳的视野中,裂缝不再是一个简单的空间缺口。它像一扇单向的毛玻璃窗,透过它,张伟“看”到了一个……无法用语言准确形容的世界。
那不是一个由物质构成的世界。
那里没有山川河流,没有建筑生命。有的,只是无数悬浮、旋转、延展、收缩的……几何图形和数学结构。完美无瑕的球体在虚空中沿着测地线滚动;无限延伸的平面以违背直觉的角度相交分离;复杂多面体在自我复制中演绎着分形艺术;一道道由纯粹光线构成的公式和定理,如同河流般在空间中蜿蜒流淌,彼此碰撞、推导、证明或证伪。色彩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代表不同数学属性的“信息光泽”。
这是一个完全由数学规律本身具现化、构筑而成的世界!冰冷,精确,逻辑严密到了极致,却也……空旷、寂寥到了令人心悸的程度。
张伟的目光(或者说意识的“视线”)在这个数学世界中艰难地巡弋。最终,他被这个世界“中心”的一个存在吸引了。
那是一个悬浮在无数公式河流交汇点的、巨大无比的“结构”。它并非固定形态,而是由无数条闪烁着金白色光芒的数学符号和逻辑连接线构成,它们如同活物般不断流动、重组、推演,形成一个庞大到令人思维停滞的、自我演绎、自我证明的“动态公式体系”。
而在那个不断变化的、逻辑严密到恐怖的公式体系的最核心,在无数符号环绕拱卫的中心点……
张伟看到了一个“人形光影”。
那光影非常模糊,没有具体的五官和细节,只能看出大致的人形轮廓,通体散发着柔和但不容置疑的纯白光芒。它静静地悬浮在那里,仿佛是整个数学世界的心脏,又像是这个冰冷逻辑宇宙中唯一一个带着些许“存在”意味的锚点。
就在张伟的“视线”聚焦于那个人形光影的刹那——
一股庞大、冰冷、纯粹由逻辑和信息构成的数据洪流,如同决堤的星河,沿着洞察之瞳建立的脆弱连接,猛地灌入张伟的意识!
不是声音,不是图像,而是直接的理解,如同将一个复杂的定理瞬间烙印在脑海。
信息流的核心含义,被张伟的理解翻译成他能认知的语言:
“观测者,你好。”
“我们是‘证明者’。我们存在于逻辑的疆域,秩序的彼岸。”
“你们所栖身的‘现实’,正因底层‘公理’的缺失与冲突,而陷入不可逆的崩溃。你们称之为‘门’或‘伤口’的现象,即是‘现实结构’因缺乏足够‘稳固公理体系’支撑而产生的‘逻辑塌陷’与‘信息泄露’。”
“非欧之兽,是塌陷区域滋生的‘逻辑畸变体’。它们遵循与我们不同的、更原始的‘几何公理’,并对你们不稳定的现实构成侵蚀。”
“欲阻止崩溃,修复伤口,稳固你们的‘现实’——你们必须补全缺失的‘公理’。”
“来‘欧几里得之城’。”
“通过七重‘证明’。”
“获取能够重新定义并稳固你们现实结构的‘公理体系’。”
“此为唯一路径。”
“拒绝,或失败,即意味着你们的世界将归于逻辑的混沌,被更基础、更混乱的‘公理’所吞噬,或融入我们所在的、更高级但你们无法理解的秩序。”
“选择权在你们。”
“入口坐标已附于信息流末尾。于你们的时间标度内,入口将维持稳定四十八小时。”
“期待你们的……‘证明’。”
庞大冰冷的信息流戛然而止。
张伟闷哼一声,猛地关闭了洞察之瞳,踉跄后退,被赶来的林薇扶住。他脸色苍白,额头渗出冷汗,脑海中充斥着那些冰冷的逻辑陈述和那个数学世界的震撼景象。
“欧几里得之城”……七重“证明”……“公理体系”……
这信息太过匪夷所思,将“门”和现实崩溃解释成了某种宇宙尺度的“数学问题”?而解决方法是去一个由数学规律构成的世界里,通过七场考试?
“张伟?你看到了什么?”林薇急切地问。
张伟喘息着,将意识中接收到的信息,尽可能地转述出来。林薇听得脸色发白,而通过频道共享信息的白鸽和夜琉璃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逻辑的……证明?”白鸽的声音充满怀疑,“这听起来比黄昏理事会的‘钥匙’理论更加……抽象和危险。”
“但从信息编码方式和其描述的‘现实结构’模型来看,具有内在的逻辑自洽性,且部分解释了‘非欧之兽’和空间薄弱点的现象。”夜琉璃分析道,“其危险性毋庸置疑。进入一个完全由未知数学规律主宰的领域,通过所谓的‘证明’,本质上是在用我们的意识乃至存在,去触碰和理解可能超越我们认知极限的‘规则’。失败后果……可能是意识被同化为逻辑的一部分,或者被规则直接‘抹除’。”
“入口坐标呢?”老鬼插话问道。
张伟在意识中检索,果然找到了那串如同冰冷坐标般烙印下来的信息。他报出了一个位置:自由城地下深处,旧主排水系统与早期地质勘探竖井的交汇点,一个被称为“无尽回廊”的、早已被官方地图标注为“结构性危险-永久封闭”的区域。
“那里……是自由城建设初期挖到一半就废弃的工程,据说是因为施工时不断出现工人失踪和集体精神错乱事件。”老鬼的声音沉了下去,“有人说挖到了不该挖的东西,听到了地下传来的‘数学课’声音……妈的,原来传说是真的?”
去,还是不去?
去那个听名字就充满不祥的“无尽回廊”,进入一个完全未知的、由冰冷逻辑主宰的“欧几里得之城”,进行七场生死未卜的“证明”?
还是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现实继续被裂缝低语侵蚀,被非欧之兽攻击,被虚空能量污染,空间薄弱点不断扩大,最终滑向信息中所说的“逻辑混沌”或“被更高级秩序吞噬”?
张伟看着身边脸色苍白的林薇,看着远处依旧混乱的城市,感受着体内那双象征着“洞察”与“创造”、却也背负着沉重代价的异色眼眸。
那道黑色的裂缝依旧静静地悬浮着,如同一个沉默的、来自数学深渊的邀请函,又像一道冰冷的、关乎世界存亡的选择题。
时间,在无声的压抑中,开始倒数。